- 2025-11-09 16:37:00
文|黃湯姆
敘事的另一極,我跋涉過河,分離七個月後登岸,在大溝遇到了新人,與她在一起。
二○二一年一月底,結束嘉義美術館之行跟阿里山的踏查,我開著租來的車,同她經歷嘉義、台南那幾處舊日海埔,布袋鹽場、七股鹽場、扇形鹽田,人煙稀少的村落、荒廢的魚塭,那些她日常中公共實踐的場域,我航照閱讀中的地景:
「一九六二年空軍海埔地補照任務後數年間,曾文溪口北岸有一千六百公頃海埔新生地開發完成,並作為鹹水魚塭利用;再比對林務局航攝,七○年代中還可見魚塭往陸地一側擴張,以北門一帶最為顯著。今日,陸域養殖漁業盛景不再,漁電共生成為熱議;鹽分地帶風景更迭,場所記憶、綠能發展、農村再生與環境永續,亟待細緻辯證與守護……」
因為是從河裡回來的人,我什麼都願意嘗試。家的不可能變成所有與家有關的嘗試。飲食、交通、服裝、社交、旅行,日常方方面面的改變。我們都很努力,直到電話響起。舊人一直在等我,在更暗更暗的地方,她一直在等著我。
我們才剛開始而已,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我說,雖然這些理由都不能成立。我選擇新人,新的生活,如此而已。
冷雨清晨河邊
妳帶壞狗奔跑像是語言盡沒
世界只剩下我們所以
你會害怕嗎會
我說
——〈新生活〉(2022)
我開始找房子,要有廚房的,最好有三個爐子,我叫很多人幫我找房子。新人一邊切肉剁菜,一邊跟我說:你不可以跟人說,幫你找房子,然後要有三個爐子,因為你沒有要下廚,而我也不打算幫你煮,如果你是思考著我,而想要有爐子,那你得跟我求婚才可以。
因為COVID-19檢疫期漫長,我的兄長得長住中國,要我搬去他板橋的房子。當然有廚房,我們像鄉下老鼠,可以在城裡的輕豪宅展開借來的生活,我們如是想像。
搬離關渡的前一天下午,看了電影《游牧人生》(Nomadland)。在電影深處,在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之後,是離不開的人,不得不離開的人,是放不下的人,記憶裡的人。「他父母不詳,我們結婚後來到這裡。他愛帝國鎮,帝國鎮的人愛他。如果我也離開了,他在這世上就像不曾存在過。」
核心是家,很難的家。雪地裡的倉庫你把家具鎖上,大步離開姊姊的家像最初離開父母的家,拒絕海邊的屋子有家的生活,回到荒廢城鎮廚房望出是沙漠的家,推門離開、已不在世上的家。鏡頭裡整座大陸的荒涼與寂寞,搬遷者無力承受,衝擊湧現、持續數月。
我們如是努力,一直努力,來回板橋、來回木柵、來回東部。一次與她家人驅車旅行到了初音。那是男人病逝、留給妻子的一間民宿。春日的陽光從落地窗灑落,廚房中她們姊妹的身影極美,這就是幸福的模樣嗎?
我們如是努力,一直努力,直到有一天,我失去了接電話的能力。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二○二一年六月,我已經在思考怎麼活下去,如果電話接不起來,如果電話一直響起。
有回捷運裡不小心接通,父親說:哪會這細聲,哪會無聲。像在水裡,得很用力、很用力,才能擠出聲來:我——無——愛——講——話。我寧願不接起來,話出口就成罪名。
送兄長去機場那天,媽媽打來,何時開車、開了多久、等等等等。我沒有辦法。你這ㄟ囡仔哪會按呢。疫情將臨,怕她害怕,和新人驅車南下,她說:逐工愛敲電話。
一次週末她打來,我沒有辦法。這樣不行,我回撥:莫一直敲。你這ㄟ囡仔哪會按呢。請她把電話給父親:莫一直敲電話,我無辦法接電話,你知影無。話說出口就成罪名。當天弟弟打來,未接,回訊告訴他年來的事,要他轉達父親,弟弟會知道我發生什麼事。
快速道路上有掉落的保麗龍,車碾、壓碎,像滾風草一樣,在城市空中,白色保麗龍一路往前滾。我想著,如果我好些,要跟父親解釋不能接電話的事。接新人時在她們家看BBC節目--他們在機場草地上蓋輕鋼架鋁板的家,找不到技師,打地基自己來,工程延宕一年又一年。早上醒來的風大,我想著,如果等一下可以的話,我要跟父親說。
第一通電話,說不出話來。哪會無聲,哪會無聲。又像在水裡了,又像在空盪的、沒有人的家裡。第二通電話,一口氣、一個句子,一口氣、一個句子:弟弟有共你講無。我無辦法。弟弟有共你講無。我毋是逐工會使講話。你知影無。父親安撫:好啦。好啦。愛共媽媽解說。毋通乎伊凝。他安慰我:好啦。好啦。
沒消息就是平安,沒消息就是好消息。曾經很恐慌的時日,舊人跟我說過。沒消息就是平安,沒消息就是好消息。我貼到Facebook上,父親按讚表示讀過。
新人說我不喜歡自己。我沒有生活,我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寫書上面,不快樂、很辛苦、壓抑且緊繃。好不容易把自己活過來,但這一年卻連電話都無法接聽。好辛苦,什麼時候可以結束,會好轉嗎?會結束嗎?好辛苦,好辛苦。
沒有其他方法了嗎。我知道諮商是可行的、最合理的方案。過去抗拒的理由是--我本就是敘事之人,我是,我是,我應該寫字的而不是說給非讀者聽。且諮商過於昂貴,在改善個人的生命問題之前,那會先造成個人的生存問題。最終我還是試了,且失敗了。(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嗎?未接來電顯示,未接來電顯示,未接來電顯示……)
我以為我可以成家,但是半年後卻連家的最基本都承接不了。我一直想見那時光中黃昏的鹽場,就這麼荒廢、就這麼曝曬,那麼大的地景改造,那麼大的鹽灘新工區,就這麼失敗了。
舉家北遷後一晚跟新人討拍,說我多厲害,怎麼安撫兩個老人,他們現在又開心了。她說:你也那麼容易安撫就好了。好難好難,因為我一週來每天都很弱地跟她說,活著好難。她說知道,問我,不然列些清單好了,看能做點什麼排遣鬱悶。我秒答:開書店。不為無益事,何以遣有涯生。二○二一年底,那家書店叫好土:home to。
現實生活中,我們所有的成家的努力都到了極限,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新人全都明白,她感受到的挫折遠多於我。有天在雙連,她告訴我:你辜負了我。雖然曾經努力那麼深,但卻至此無有糾纏、無有瓜葛、無有關連。「我們在大溝相遇,也理當從大溝別離,謝謝你牽著我走過一整年,你沒有拖累,我不曾遺憾。」她最後的貼文告別,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能分辨其中詞義。
而那是另一個只有敘事可以通往的世界了。分開的三年多後,我夢見和新人搭乘海線列車南下,無座。過道間車門風景,我抱著女兒——那像是現實世界中她甥女的年紀與模樣,跟她描述海平線的切割、西部海岸與其他海岸的差異。我們就要到站,我們仨就要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