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11-15 13:58:00
文|吳牧青
政治正確的正面與反面
於此前提之下,什麼是迫切?什麼又是當前時代的創作者責任?我認為這仍需再次讓文化史逆反而上,回看到這個展覽發軔初衷的楊逵身上,我們會發現那種迫切的共通性:左翼、反抗、重塑社會……可能,還有文青的社會主義情結。順著目前文化界受到當前時態上的政治正確性,無疑地,如今仍然亟需不厭其煩地提出「政確之外的奇異點」所在。
政確的正面,楊逵本人身分所帶有的作者史與運動史,跨越了台灣重塑主體史觀(或縮放到目前文化部的政策重點「重建台灣藝術史」或「重建台灣文學史」)補上的日本教育時代和戰後戒嚴入獄與出獄後對文化界的理想性——日本殖民政府和二二八戒嚴後的中華民國政府,在他身上皆有多次威脅生命自由的牢獄噤聲壓迫。他的東海花園烏托邦般的經營,不光是影響了文學界,也將他的後代帶進了文學界,孫女楊翠更在2020年通過國會多數同意票數,擔任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的主任委員。
「花園裡的一塊磚」展覽(2025,關渡美術館),劉紀彤〈鱸鰻查某說:〉作品局部。畫面中的照片攝於六〇年代東海花園。圖片來源: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關渡美術館。
政確的反面,楊逵對左翼思想信念的貫徹,在日本殖民時期,他除了在台灣文協裡文以載道,同時還以台灣農民組合的身分、作為二戰期間在台灣與台共份子最密切併肩的團體。在東海花園時期,楊逵成為《夏潮》初代刊物編輯與勞工運動者蘇慶黎的啟蒙老師。蘇慶黎父親蘇新在二二八事件後即奔逃至中國,楊逵對於蘇慶黎的影響遠遠高於其父蘇新。蘇慶黎晚年在台灣政治改革、兩岸開放之後,投入中國農村調查運動,長期駐在中國,再加上父親蘇新具有中國共產黨政協身分,蘇慶黎這個名字,在21世紀政黨輪替後,只有在2009年,時任高雄市長陳菊前往北京宣傳高雄世運時的一個公開探訪活動中悼念她美麗島時期勞工運動最重要的戰友,蘇慶黎這個名字才再度出現在早已無法熟悉她的新生代文化界或勞運界的讀者面前,也才偶有幾篇資深的文化界和勞運界友人,拼湊出黨外時期的同盟氛圍。
兩階段式策展計畫,如本文開頭所點出的「直覺式評論者隱憂」,除了是台灣獎助機制和藝術專業場館至少行之有年的「政策分配影響」產物,時下政局放眼全球,除了新麥卡錫主義興起,同時在藝術圈內也決定性地左右了青壯輩創作者和策展人在這十年間的劇烈變化,資源分配率在創作上、策展上響起了聲勢浩蕩的主旋律。那麼,在「花園裡的一塊磚」的策展後,就必須再問:它之於其它二階段策展計畫的相異處和可參照性在哪?
「愚公移山:楊逵聲與影」展覽 (2024,立方計劃空間)。畫面左至右分別為黃明川《楊逵抱貓》(1982)、楊逵於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研討會發言(1982)、《臺灣文藝》第94期(1985)。封面為黃明川攝影作品《動亂》(1985)。攝影:林育全;提供:葉杏柔。
若以作品為例,劉紀彤錄像裝置作品〈鱸鰻查某說:〉裡,除了由李珮瑜飾演的主角明確地指向楊逵的妻子葉陶,在劉紀彤重塑了這位被壓抑但作為楊逵重大支持者的女性力量被明顯看見之外,另外隱而不見的兩位,在可見與不可見的幽微之間,何止女性在楊逵的花園烏托邦建造的圖景被淡化——另兩位配角化的女性是何方神聖?是另有所涉,或只是虛構再現的一種影像方案?我回想到,可以對照「被柔焦化」之後的史實,例如作為幾乎只剩親屬認同而毫無生前印象的台共蘇新之女蘇慶黎,楊逵在其左翼思想啟蒙如其之父的再強調。
「花園裡的一塊磚」展覽(2025,關渡美術館),劉紀彤〈鱸鰻查某說:〉作品局部。圖片來源: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關渡美術館。
政治正確之外的奇異點
政確之外的奇異點之一,是楊逵1949年一月發表〈和平宣言〉(戰後第二度被補,戒嚴後綠島入獄十二年的主因),這是他因二二八事件入獄數月之後,仍高度理想化發表的宣言,文末四個口號的最後一項是「監督政府還政於民,和平建國!」。這裡的「和平建國」,出自1946年初第二次國共內戰爆發之前的政治協商。時空環境轉換,不深究背後來龍去脈,不少人直接簡化閱讀為「台灣和平建國」。然此文發表時,因昔日共黨盟友將之刊登於已轉為共產黨系統的《大公報》,楊逵觸怒了潰敗中的國民黨政府陳儀的神經。
政確之外的奇異點之二,目前史觀綱要都已約莫完整建制的台灣文學史,從1603年到2010年之間,界分了十個互有些許年代重疊的時期(註1)。其中,第五個時期「1945-1960重建與反共時期」,史觀定義動作之深遠,在「愚公移山:楊逵聲與影」展覽第一階段專題裡收錄的評論家印卡〈楊逵的舊聲音新耳朵〉一文,在文學史的專文觀點裡,也直接引用了這樣的段落。實際上,這一段時期的台灣文學史,之所以有「重建與反共」,指的是那些隨同中華民國國民政府遷徙來台的作家們;然而,這一段的介紹卻仍將台灣開啟戒嚴令、當局扣下鈑機的「四六學運」寫了進去。事實上,無論當時因何入獄的台籍學運菁英或是楊逵,幾乎都是社會主義信念的知識份子,如何納入「反共」時期?
「花園裡的一塊磚」展覽(2025,關渡美術館),黃大旺〈電子音響讀劇《牛犁分家》〉作品局部。書法為黃大旺親書,詞句取自楊逵街頭劇《牛犁分家》。圖片來源: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關渡美術館。
也許有些展覽觀眾與讀者會認為,重新錨定這些左翼、知青、運動份子的時間節點有那麼重要嗎?再把前述重建台灣文學史所界定的第七個時期(註2)的「鄉土文學時期」,標定1960–1988年,正好疊合了楊逵留給文化界與後代最深刻影響的東海花園時期及其晚年。於是,什麼是參照比對這個展覽計畫初始以楊逵作為文本的「媒介轉向」在二階段展覽之後的「迫切任務」?我認為它恰好可以給予「重建台灣藝術史」偏向單線史觀的本土主義一些提醒,重建台灣文學史之所以採取互有重疊的時期定義,有很大的編撰參考來自於2005年「重寫台灣文學史/反思女性文學小說史」國際學術會議的專書中的〈「臺灣文學」:一個「臺灣文學複系統」方案〉(註3),而這樣的需要,在台灣當代藝壇曾由學者兼策展人郭昭蘭2022年策劃的「水平的藝術史:藝術史編撰法在臺灣」專題研討會,邀請了以東亞華語區國家或研究東亞的現當代藝術策展人學者為主,呈現目前較有複數史觀的、傾向於策展如何從複數水平史觀、藉由展覽策動的梳理而重構台灣藝術史。 如果說,當前社會右翼思想抬頭,前文化部長、現任行政院副院長鄭麗君在過往訪談說她最喜歡的思想家和著作是馬克思與〈共產黨宣言〉,已是當今馬基維利主義傳播者爪牙嘴裡的笑話,也還是需要台、德、日、美、中之間在文化思潮絕對不同步的跨時代釐清,才能更瞭然於心地討論下去。文藝青年和基進思想青年早期多數崇拜著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當「左膠文青」成為一帖歧視性的標籤,二十多年後的夏宇恐怕再也沒那個情調寫出〈要不要就一起加入共產黨〉。
「花園裡的一塊磚」展覽(2025,關渡美術館),劉紀彤〈鱸鰻查某說:〉作品局部。圖片來源: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關渡美術館。
我理解傳承之所需。家族的文化影響力有它無形的遺產力量,楊逵得以獲得台灣文學史裡特有的平反地位,從楊建到楊翠,他們對父親與祖父的茲念和努力當然不可忽視,但如果沒有「東海花園」,一個作家,一位運動者,一介創作者怎樣延續生前所發動的思想和行動、並給予後人來傳承?「花園裡的一塊磚」這個標題,讓東海花園如何同時賦予文學界和其親屬成為繼承其志的力量,有個蠻好的「場域」提醒,這一部分,決定同時在關美館兩個展廳打開天井,也同等具有媒介轉化的重要性。
政確之外的奇異點之三,仍需回到大敘事史觀論也不該跳過(其他有關於楊逵)的脈絡和補充。在「重建臺灣藝術史」政策下的當代進行式裡,對於日治時期曾擔任台灣美術展覽會、台灣總督府美術展覽會評審委員、並影響台灣美術教育的日本駐台文學家西川滿,只取正面陳述的部分,而略過了其官方殖民治理身分:總督府情報部策動了臺灣文藝家協會,西川滿出任事務總長。1941年初,《臺灣新民報》被迫改稱《興南新聞》(註4),在「內地延長主義」轉向「皇民化運動」的政治氛圍壓力下,才有楊逵與台灣文壇友人在同年隨後的「啟文社」和《臺灣文學》雜誌之事。此時的《興南新聞》背負昭和帝國「國策協力者」角色,其內容多以戰況為主,後期幾乎已沒有副刊藝文新聞。此外,報社還需協助日本政府募捐軍武、獎勵戰時增產、刊行東亞共榮圈地圖、募集南進之歌、辦理時局演講會與電影欣賞,並設置南方各地特派記者(反觀,民主當代,又何嘗沒有類似的文化治理方法呢?)。即便,西川滿確實在日治時期具有相當重要的文學推進地位,但是,他仍有相關壓抑的史觀。如何重建而不是落入新的霸權史觀,補充與揭露也至關重要。
「花園裡的一塊磚」展覽(2025,關渡美術館),劉紀彤〈鱸鰻查某說:〉作品局部。此為〈鱸鰻查某〉(2024)歌詞與〈賣花阿婆〉(1993)YouTube QRcde。圖片來源: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關渡美術館。
沒有昨天,也沒有明天。
本文在後半篇幅之所以就幾個奇異點,以近乎囉唆(我本人也十分不滿這樣的嘮叨)的文體提出,需要感謝今年上半年閱讀到美國當代作家奧德爾(Jenny Odell)的文章,啟迪了一個近期常能喚起在感受風景或藝術場景的提醒,她引用了神智學會(The Theosophical Society publications)(註5)早期重要的印度啟蒙精神導師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的概念:「所有的當下都是空的概念,沒有昨天,也沒有明天。」奧德爾給了一段很耽美的詮釋,她說,至今為止,這輩子不是在忘記這種智慧,就是在牢記這種智慧,但每一回想起時,我都會感謝這種健忘。
恰好我個人近期也處在極度向內觀看的練習階段。這樣的練習讓我想起了,面對這麼多宏大歷史的藝文展演背景,又是這麼大的史觀,我們如果還願意說些長篇大論的話,那必定是突然想起了這種感知的智慧,在於偶有那麼福至心靈的瞬間,與藝術工作者的執念與情誼與共的交錯裡,我們獨立地寫下它,為世界補充發生,有機會的話,如瓶中信,哪天也能載入史冊,成為另一塊被拾起的磚頭。
楊逵於東海花園。圖片提供:楊逵家屬。
【註釋】
(註1)出自國立臺灣文學館建置的「臺灣文學虛擬博物館網站」。
(註2)重建台灣文學史在漢語人來台囤墾移民為始,編列了十個互有重疊的時期,在許多年代都具備兩兩重疊的特性,其中第七時期為「鄉土文學時期」起始年份恰好是第五時期「重建與反共時期」之末,楊逵在1961年出獄,參與並影響許多此一時期的作家與文學編輯。見註4。
(註3)此文作者為張錦忠,後收入專書《重寫臺灣文學史》(張錦忠、黃錦樹編,2007年,麥田出版社)。
(註4)《臺灣新民報》在改名《興南新聞》推出紀念特輯,內閣總理大臣近衛文麿在頭版賀詞寫著:「一同努力,協助順行南進國策」清楚表達「興南」的背後意涵。
(註5)「神智學會」曾以創作者身分參展「2012年台北雙年展」——我認為它至今仍是台灣展覽現場藝術史尚待突破的高標。
編輯|吳牧青
網站編輯|劉佳旻
本文為2024年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多元藝術專案」贊助。特別感謝「藝術圈圈」合作刊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