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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藝文

遊戲者的寓言:「玩不膩,法蘭西斯‧艾利斯個展」

法蘭西斯‧艾利斯的作品經常被視為對地緣政治的一種批判,然而在藝術家眼裡,與其說是他刻意的營造,不如說那些面向原本就存在於當地。比起直接揭露,他更傾向透過詩意的表現,讓作品如寓言般開展出各種解讀。

  • 2023-02-14 10:38:00

文|陳文瑤

人類學家大衛‧勒‧布雷頓(David le Breton)在《行走的人》裡有一章「走自己的路」,開頭便提到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關於行走的看法:同一個人走過的無數道路,會在空間裡形塑出他某種自畫像;與此同時,一座迷宮就在無數的路線中構築成形,而只有行走的人本身才握有那條指點迷津的阿莉安之線(1)(fil d'ariane)。我想,這很適合做為思考法蘭西斯‧艾利斯(Francis Alÿs)的創作的起點。

1986年移居墨西哥的艾利斯,從80年代末到2000年間,大部分時間都在距離工作室15個街區的範圍內行走;隨後他的行走版圖逐漸擴大,足跡踏遍威尼斯、利馬、紐約、巴黎、耶路撒冷、倫敦、喀布爾、香港等地。「行走」這種不具生產性、貌似無用的行為,是艾利斯理解周遭環境與觀察日常紋理最直接的方法,藉此捕捉靈感,找出自己在城市裡的某種路徑。

在早期他以自己為主角的錄像作品(藝術家說這是基於便利性的考量)中,無論是90年初期拉著自製狗型磁鐵小車車,在入夜的墨西哥城行走,沿途隨機吸附了一些零碎金屬物件的《蒐集者》(The Collector,1990-1992);1997年《實踐的矛盾1》(Paradox of Praxis 1),他推著巨大的冰塊在烈日下前進,歷經九個小時直到傍晚時分冰塊融化成一攤水,藉以探詢自我與雕塑之間的關係;或是2004年的《綠線》(The Green Line),此作延續他在1995年拿著戳了孔的藍色油漆罐穿越聖保羅街區的表現手法,只是這次換成綠色,「綠線」回應的是第一次中東戰爭後根據1949年協議而畫的停火線,亦是1967年六日戰爭後的邊界線,艾利斯沿著耶路撒冷走了24公里,用掉58公升的油漆──這些以公共空間為藍本,透過重複動作消耗大量時間來丈量出某種人與空間、事物定義之間的關係或記憶的行為展演,宛如漫遊者一則則詩意的寓言。

而此次在關渡美術館展出的四件錄像:《兒童遊戲#2:打水漂》(Children’s Game #2: Ricochets,2007)、《遇河之前莫過橋》(Don’t Cross the Bridge Before You Get to the River,2008)、《捲帶—放帶》(Reel-Unreel,2011)與《寂靜阿尼城》(The Silence of Ani,2015),或許因為被拍攝的主體都是孩童,除了打水漂相對忠實地重現日常可見的兒童遊戲場景之外,另外三件作品雖然都有藝術家制定的某種規則,但相對於前述作品的展演成分,這些作品有著更多純粹的遊戲性。


在《遇河之前莫過橋》中,藝術家原始構想是讓分別從摩洛哥丹吉爾與西班牙塔里法海邊出發的兩列孩子,以每個人手上的夾腳拖帆船,創造出連接相隔僅13公里、被直布羅陀海峽隔開的歐洲與非洲之間的一座橋。魚貫出發的孩子原本筆直走著,中途不時改為游泳或潛入水中,夾腳拖帆船載浮載沉,風浪頗大,但孩子毫不退縮。最後兩列人馬會相遇嗎?或許這不是他們的重點,他們只關心當下如何繼續前進。而事實上,藝術家在作品設置時已拋出線索:明明是同一片海,只因人為的切割,分屬左右螢幕的海平線便始終對不上;換言之,倘若移除框架,這兩列孩子自然能透過同一條海平線串起。


《捲帶—放帶》則是艾利斯從阿富汗巴米揚、喀布爾當地小孩的滾輪圈遊戲得到的靈感。兩個小孩一前一後滾著紅色與粉藍電影膠卷,一個放,一個捲;根據設定好的路線,他們從喀布爾附近山丘出發,往下穿越舊城區、市集、河岸,再到對面山坡俯瞰這座城的制高點。滾著膠捲的孩子靈巧地在各式生活場景中穿梭,以直覺應付種種狀況,就算在車水馬龍的鬧區也毫無滯礙,唯有出現直升機聲響時,才會有那麼半秒的停頓,日常與戰火便在此標示出差異。而因著兩人行進的時間差,地面始終有一段膠卷拖行著;有時筆直像一列義無反顧的火車,有時歪七扭八像沒整理好的緞帶。孩子絲毫不在意膠卷與地表塵土的磨擦,或被鐵絲刮過、車子輾過、牲畜踩過。這段暴露在外的膠卷是過去與未來的懸置,對當下直接紀錄的實指:真實是未經包裝的,藉由將輪圈換成電影膠卷,Reel-Unreel同時指涉了影像紀錄與播映行為,也暗示經過西方媒體轉譯的阿富汗,早已是Real-Unreal間的片面想像。而抵達山丘制高點之前,拖行地面的膠卷經過火堆被燒毀,紅色膠卷暴衝墜落山谷,滾著粉藍膠卷的孩子停了下來,眼看膠卷回收不了,他反而笑了,接著畫面切換到山丘底下的喀布爾全景──塔利班在2001年燒毀阿富汗電影中心數千卷電影膠卷又如何?那個笑容,一如重生與延續的象徵。


而《寂靜阿尼城》裡,藝術家把孩子帶到位於土耳其與亞美尼亞邊境已成廢墟的阿尼城。這座有著「一千零一座教堂之城」稱號,在中世紀繁華一時的古城,從11世紀起歷經賽爾柱帝國、沙達德王朝、蒙古帝國的侵略洗劫,導致人口外遷,乃至衰落而成為一座杳無聲息的寂靜死城。孩子在仍沾染著過往榮光的斷垣殘壁(刻有楔形文字的石板、半毀的圓柱與殘存的建築形制)與自然草木的遮蔽裡,像是捉迷藏亦是某種警戒。突然,鳥笛的聲響劃破寂靜,起初只有一兩聲,漸漸地此起彼落,仿彿召喚其離散流亡的同類。他們越吹越起勁,儘管音色相異卻匯聚形成和諧的旋律。值得玩味最後這些孩子在斷垣殘壁中睡著的時刻:他們沒有選擇聚在一起,而是保有其獨立性,安穩地在同一個場域各自棲息。阿尼城再度回歸寂靜,然而這片寂靜卻是不同族類各得其所的祥和,於是曾經消失的鳥,才總算回返原初的巢穴。

法蘭西斯‧艾利斯的作品經常被視為對地緣政治的一種批判,然而在藝術家眼裡,與其說是他刻意的營造,不如說那些面向原本就存在於當地。比起直接揭露,他更傾向透過詩意的表現,讓作品如寓言般開展出各種解讀。我想,若是艾利斯對觀者有所期待,或許會如同他選擇「孩童」作為拍攝對象的理由:一個擁有可能性,適應力強大,隨時能將公共空間挪用為自身遊戲場的個體,就算進入艾利斯所構築的迷宮,總是能逕自發展出他們的路徑,阿莉安之線,始終在他們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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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請參見:大衛‧勒‧布萊頓,《行走的人》,大田出版,2022年。


|展覽資訊| 
展名:玩不膩,法蘭西斯‧艾利斯個展
展期:2022.12.16-2023.03.12
地點:國立臺北藝術大學 關渡美術館(台北市北投區學園路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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