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12-07 13:13:00
文/劉佳旻
《聊天紀錄》是愛爾蘭小說家莎莉.魯尼的第一本小說。魯尼以年輕女性的關係為主要描寫題材,往往細緻勾描了人與人之間既緊張又曖昧的關係。這些她因深感興趣而寫入小說的「人與人之間輕微的摩擦」,總是精準地讓人僅是翻閱書頁亦感覺得到疼痛。故事描寫年輕的女大學生法蘭希絲與現為朋友關係的前女友波碧如何闖入梅麗莎與尼克的婚姻,這段四人間交纏著外遇、婚姻、分離而又復合的關係,除了寫出千禧世代飄忽不定的情感面貌,也揭開情感與婚姻中脆弱且具競逐意味的人際紐帶關係。
當尼克與梅麗莎夫妻首度邀請這對年輕女孩去家裡時,法蘭希絲在內心細細描繪了玄關(包含牆上所掛的義大利畫家莫迪利亞尼(Amedeo Modigliani)的〈斜躺的裸女〉)後如此獨白:
我心想:他們獨擁這一整幢房子,足供一家人住。……有錢人,我心想。我當時心裡老是想著有錢人。
法蘭希絲是業餘詩人、同時也是文學經紀公司的實習生,小說中描寫她對成為職業詩人並無野心,創作出的詩歌也僅僅用於和好友兼前女友的波碧一起表演朗誦。梅麗莎則是作品已在網路上廣為流傳、並已有出版作品的知名作家,先生尼克是已經過氣並患有憂鬱症的英俊舞台劇演員。這對具有社經地位卻貌合神離的夫妻,與一對曾是同性伴侶的大學女孩之間,具有社會階級上的真實差距,而小說內容無一不在刻劃這種階級落差。
以愛之名,僵化的婚姻與外遇之間如何競逐?《聊天紀錄》裡,不僅僅是在年齡差距上展現出主人翁們在社會歷練上的差距,甚至,主人翁們對文化市場的態度都成為較勁的項目。
默默無名的年輕詩人與知名作家掙扎、挾擠在婚姻與婚外情中,其中不僅帶有男女關係的權力張力,同時也拉出資本主義與文化生產關係的辯證:梅麗莎與尼克的婚姻裡,女性看似是經濟與關係話語權上主導的一方,而在與法蘭希絲眼中,尼克卻顯然更具有主導性;因為對年輕的法蘭希絲來說,與尼克的關係建立了對自我的價值認同,那些深夜透過手機訊息往返、或以電話相濡以沫的聊天紀錄「就像是兩人合力撰寫編輯的一個word檔,或是某個很長的秘密笑話,除了我們之外,沒有人能懂」,對她來說這些是無償、背離市場的,不計代價而僅以愛欲為燃料的書寫生產;這讓法蘭希絲覺得能繼續與尼克說上話,自己彷彿成了個舉足輕重的人物。然而,以作家為業、必須面對資本市場的梅麗莎,她卻只能任由金主兼友人的瓦萊麗貶低尼克的憂鬱症,指責尼克為其寫作生涯的絆腳石。
相對於具有契約正當性的婚姻關係,法蘭希絲與尼克的婚外關係看似自由、充滿流動性,甚至翻轉了尼克受困的關係階級、為他賦予新的活力。然而,法蘭希絲卻發現這段關係其實是被放逐在尼克的生活軌道之外:
在我面前,他總是稱她為「我太太」。起初我以為是鬧著好玩,甚至帶有某種諷刺意味,彷彿她並不是他真正的太太。如今我發現並非如此。他不在乎我知道他愛著別人,他甚至希望我知道。然而,他卻怕梅麗莎發現我們的關係。這是他引以為恥的事,是他不希望她知道的事。他把我秘密封存在他某一部分的生活裡,是他和別人在一起時,不願看、不願想起的部分。
小說家魯尼精準地捕捉到婚姻與婚外情的正負張力:不管如何競逐或翻轉,一段再熱切的婚外情也僅僅只能流動在外部;而具有契約性質的婚姻,它同時亦具有無法跨越、超越法理保護的高牆,將兩人密封其中而無法動彈。小說中,雖然尼克曾向太太坦承與法蘭希絲的關係,讓三人處在微妙且危險的平衡中,其後卻與太太重拾關係,離開法蘭希絲。法蘭希絲則在分手後,與波碧的友誼重新(再度)轉化為親密關係,這段關係卻無法被確切定義:
什麼人會去結婚啊?玻碧說。簡直是災難一場。誰會想要靠著國家機器來維持他們的關係?
我不知道。那我們的關係又是靠什麼維繫的?
沒錯!這就是我的意思。我會說我是你的女朋友嗎?不會。說我自己是你的女朋友,就是把某種我們無法控制的預設文化動能加諸我們身上。妳懂嗎?
在這些不斷來回、置換位置的關係階級中,魯尼在小說裡挑戰了現代社會中固化的結構(如婚姻或伴侶關係),鬆動出人與人之間無法確切定義的灰色地帶。這讓人忍不住想問:愛仍然能是驅動這些關係變動的動力嗎?在這些模糊而無法命名的關係中,其本質又是什麼?
故事最後,儘管看似法蘭希絲與尼克又重新聚首,不過小說卻將結局懸置在兩人將見而未見的場景——誰也說不準這段反覆擺盪的關係,最後將走向什麼結局。或許,如社會學家包曼說的:
只要愛存在,它就徘徊在挫折的邊緣。當它前進,它的過往也隨之煙消;它的身後沒有可供撤退的防禦壕溝,能在遇到麻煩時躲藏。它對眼前的一切,還有未來會是什麼,也都一無所知。(1)
(1) 齊格蒙.包曼(Zygmunt Bauman )著,何定照、高瑟濡譯,《液態之愛》,台北:商周出版,2007,頁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