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5-11 18:00:00
歷史透過語言具體化,語言則以文字的形式落實於物質世界。紙,作為文明中最悠久的載體之一,承接了文字與圖像,使歷史得以延續開展。「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Thomas Demand: TheStutterofHistory)彙集藝術家自1990年代至今的近70件作品;他最著稱的創作手法,是以紙材搭建各式場景模型,並在拍攝後即銷毀,最終僅留下攝影的圖像。紙作為德曼創作實踐的核心元素之一,既是材料和載體,更是一種敘事的符號,在不同層面傳遞著訊息。
德曼作品拍攝的畫面,與他杜塞道夫學院的前輩們有著類似的調性:以冷靜的視角,呈現宏大的空間,聯繫著世代間的記憶。然而與前輩不同的是,德曼不以現實場景為對象,而是根據如報章新聞或課本等媒體中的事件影像搭建模型;即使觀者未必了解事件的詳情,細節豐富的畫面依然創造出拍攝者親臨事件現場的錯覺。然而走近作品細看,便能發覺其中違和之處:物件表面都很平滑,某些轉折處有著不自然的接縫,而文字,更是幾乎不存在。展場一角,攝影:張大仁。在作品《房間》,我們見到了成堆的「文」件散落在旅館的白色床單上,一旁敞開的檔案盒、打字機與馬克杯凌亂的佈局,不難聯想這是一個製造文字的工作場景,但文字卻不見蹤跡,只留下那些承載與生成文字的紙張與機器。那位不在場的住客,是創立山達基教的L・羅恩・赫伯特,當初便是在這簡樸的酒店房間中,藉由文字控制讀者的想像、心理甚至建立信仰。藝術家以慘白的紙張,重建了這位宗教領袖的宏偉聖殿,刻意地將文字訊息從畫面中移除,甚至打字機的按鈕也被抽換成一片幽深的空洞,在此,那些引發爭議的歷史僅是單薄的表層與假象。
托馬斯・德曼,《房間》,1996 。攝影:郭秉恩。
除了重塑那些乘載的歷史意義的場景,德曼也關注一些平實視角下的生活場所。《影印店》以宏大的尺幅,描繪了某個擺滿印表機與待印紙張的寧靜室內;被用以構築各式表象的紙,在畫面中扮回了尚未被賦予訊息時的原初自我。《日常》系列則更聚焦處理生活周遭的景象:例如路燈桿上的便條傳單、信封散落一地的門口,然而這些看似偶然、令人會心一笑的無名日常,如同那些集體記憶中的歷史場面,皆是德曼精心構造的現實。托馬斯・德曼,《影印店》,2018,攝影:張大仁。
攝影圖像的靜止,使人得以默默察覺物件與現實材質間的斷裂,而德曼的動畫則將那份斷裂轉化為更直接的身體感受。《太平洋豔陽號》呈現船上監視器的視角;原先平靜的船艙內,整潔的吧台與一套套圓桌、餐椅,彷彿即將展開一場屬於物件的盛宴。但隨著一波晃動,凝結的時間傾斜了;餐具、抽屜、桌椅與各種物件不可抗力地離開原有編制,成為任憑滑移的漂流團塊。我們隔著監視器,旁觀船體被無形海浪劇烈搖晃,然而物件卻沒有在失序中相撞毀壞,而只是因重力而聚集、滑動、緊靠、凹折。在這場災難中,熟悉的符號邏輯失靈了,物件無法以其形象被認知,與符徵結合的是異樣的重量與質地;事物被抽成真空,就如四周圍起的紅簾幕所暗示的——我們眼前所見都是一場秀。《太平洋豔陽號》外側簾幕,攝影:張大仁。
《太平洋豔陽號》內部動畫投影,攝影:張大仁。展覽末段的展間,德曼在《模型研究》系列拍攝了建築師與設計師們的紙材模型,檔案式的視角卸除了幻術,我們得以直視紙材本身,直視「模型」這個作為世界建構隱喻的靜默片段。藉紙的特性,德曼在作品中將事物整平、輕化、架空,並抹去了文字和具體的指稱,使「歷史」在印象中閃爍,無法自圓其說。儘管德曼已經向我們展示了現象的虛妄,但在展覽出口,他又以動畫《氣球》和我們分享了一份詩意的片刻:一束氣球與彩帶,在陽光下的街道徐緩飄晃。那是他保留的一絲舒緩,一種對美好真實的憧憬。
托馬斯・德曼,《氣球》,動畫,2018,攝影:張大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