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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評論

和平來臨以後——楊逵的劇本寫作

作者吳思鋒聚焦於楊逵《牛犁分家》這部劇作的「虛與實、暗指與明示」,帶領我們回到那個時代的歷史感覺,提供一種以人民為對話位置的實感,並將「街頭劇」的階級意識扣連上托爾斯泰的藝術論,以及台灣八○年代以降的民間劇場與民眾劇場。本文為葉杏柔策劃「愚公移山:楊逵聲與影」一展之相關撰文,從指認「戰前-戰後」的精神史斷面,重新激發更開闊的「民眾與國家」想像。

  • 2024-08-07 00:02:00

愚公移山:楊逵聲與影」系列文章

文|吳思鋒

「終戰」取代「光復」、「日治」替換「日殖」,已然成為近年主旋律。其中一份「更換」之版本,可見蘇碩斌策畫的《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他在序論〈戰爭的故事,不應隔斷於台灣〉寫道:「世界真的很難找到更複雜的國族史了。然而再荒謬,卻真的就是我們臺灣。因此,看待歷史的立場愈是單一鮮明的,愈可能排除他人,愈可能以正義之名遂行不義。也因此,相對於抗戰、勝戰、光復之類善惡分明的立場,『終戰』或許是比較包容的概念。」(p.7)

不過就像比《終戰那一天》早兩年出版的《1945光復新聲——臺灣光復詩文集》所示,曾健民於〈編者導言:來到臺灣戰後出發的地方〉所述:

……『終戰』在日本的實際意義:它是延續日本帝國主義意識形態的戰後日本統治者的用語,是不願意承認日本發動的戰爭是侵略戰爭,且是否定日本戰敗投降的歷史修辭。有良心的日本人是羞於啓口的。……(p.3) 

據此,通過閱讀楊逵劇作,我們一方面得以回到同時代者的歷史感覺,另一方面,像楊逵這樣的社會主義運動家,橫跨政治與文藝,也重新激發我們更開闊的「民眾與國家」的想像。

楊逵《牛犁分家》劇本。授權人:文化部典藏網/創用CC姓名標示3.0台灣及其後版本(CC BY 3.0 TW+)。國家文化記憶庫。
網址:https://tcmb.culture.tw/zh-tw/detail?indexCode=MOCCOLLECTIONS&id=26000227139

〈牛犁分家〉的時代隱喻

接下來,我會從1956年曾於綠島中正堂演出的《牛犁分家》(註1)的劇本開始,因為它可算是楊逵劇作中,篇幅與結構相對完整的一部。此劇作後於1980年由張進金帶領高雄大榮高工話劇社重新搬演,時值台灣光復三十五週年,《牛犁分家》重現於台中的光復國小。同時,《臺中一週》社區報也發起「五塊錢助楊逵蓋座文化村」的義賣活動。1961年綠島服刑期滿後的楊逵,於台中拓墾「東海花園」,進而希望擴展為一座文化村,未再發表任何新劇作。

這齣四幕劇以農戶林耕南一家為主角,尤其是兩兄弟的分合為縮影。第一幕,戲劇衝突即已爆發。老農林耕南有感於農收漸漸好轉,長子大牛的妻子亦有孕在身,家族將要迎接新生命。雖然妻子已不在身旁,但他帶回秀蘭坐月子需要的物品,心情高興。此時日警上門,強行徵召兩個兒子,大牛與鐵犂,加入皇軍到南洋打仗。第二幕,時序自「民國卅二年春天的一個黃昏」推近至「民國卅四年八月十五日中午」,農地因為缺少人手,只剩秀蘭,漸日荒廢;雪上加霜的是,稅吏前來催討欠稅,幸好長子大牛忽然現身,他說:「日本輸了,今天早上天皇宣佈投降,我們就開始溜。」第三幕,一家團聚,荒廢的農園逐漸恢復生機,卻潛藏再度分離的危險。主因鐵犂的妻子金枝溺於玩樂,無法和大牛一家和氣相處,耕南受氣而死,兩家平分財產、地界,不相往來。最後一幕,鐵犂用牛與犁無法分開的比喻向大牛求和,兩兄弟相擁而哭,齊心合力。

進一步說,倘若我們將舞台指示、用語、身分設定等的閱讀疊加上去,全劇則仿如「戰前—戰後」的精神史斷面。猶如在第二幕,我們會從秀蘭與林耕南的對話中得知他曾為教書匠,時常灌輸學生抗日意識,自不見容於殖民者,遂至荒地開墾,且感嘆道,當學生紛紛跑到祖國參加抗日戰爭時,自己卻毫無作為。此外在第一幕的戲劇衝突尚未出現,他帶回麻油、桔餅等秀蘭坐月子需要的物品時,曾一邊踱步操煩一邊低唱:「窮隱處兮,窟穴自藏,與其隨佞而得志,不若從孤竹於首陽?……」1945年,日本戰敗,楊逵將「首陽農園」更名為「一陽農園」,並發行《一陽週報》(1945/9-12),主要介紹孫文思想與三民主義,以及轉載大陸地區五四以來白話文學作品。既於劇作此處讓角色回返「首陽」,後又藉角色之口批評日本殖民者兼自我嘲諷,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劇作之外楊逵的生命歷程。而他的階級意識,也灌注於無論在第一幕強行徵召大牛與鐵犂的日警,抑或在第二幕現身催繳的台籍稅吏,皆為農民階級必須反抗的對象。

整體上,綜觀其劇作,「人物典型」往往比「人物性格」更重要,農民、貧民與官員、有錢人向來沒有和諧相處的餘地,前者總是堅持道德理想、反抗精神,後者一概利慾薰心、狗眼看人低。但文學寫作技巧使他每每適時置入一些次要人物,增加內容與結構的立體性。像金枝其實是個饒富意味的角色,前段我們提及第三幕裡金枝不想農耕只愛享樂,她要把鐵犂拉去舞廳之際,與林耕南發生爭執——

耕南:金枝啊,你不能太……

金枝:太什麼?天下太平了,大家都在玩樂,我們也要玩樂!

耕南:玩了十多天了,還玩不夠嗎?碰赤碰赤,碰了十多天,還沒有碰夠嗎?我們是做田人,要耕作才能生活,你說不喜歡挑糞的臭農夫,也好,無論做什麼行業,總是要認真工作的,不能老學這個樣子。來,金枝,我告訴你,整天學人家碰赤碰赤是可恥的!

金枝:我不愛聽!哼,我在城市裡過得多麼快樂,那裡多麼文明,每天吃魚、吃肉、看電影、出入坐汽車,碰赤一次就可以賺到幾元的美鈔呢!這樣的生活又快樂,又富裕……(向鐵犁)你要我回來幹什麼的!要我回來到這野蠻的地方,又要挑糞,又要做粗工,我吃不消!我吃不消!(哭鬧)

鐵犂:(把手放在金枝肩上)親愛的,你不要哭好嗎?我真要傷心死了!

耕南:哼,實在看不過去!這,這成什麼體統!(想一下)鐵犂!她喜歡美鈔,就讓她去賺美鈔好了,我們做田人,尤其光復了,大家都應該負起國家主人翁的責任,千萬不能學這樣無恥的東西!她喜歡就讓她去做人家的玩意好了!

鐵犂:爸,請您原諒她一下吧。她當了兩年多的舞女、酒吧女,染上這樣的習氣,我一定勸她改變過來。

在這一段對話裡,文明與野蠻、城市與農村、物質與理想、美國與台灣,在這「光復」後的太平天下,一下子通通被召喚出來。楊逵作為「運動的文學家」,正透過對話與對比,投映出新生活的前景,那絕對不是資本主義的、更不是親美的;「農村與理想的一體化」在楊逵的文學空間與生活世界,從來不是例外,內裡存有他的思想養成,甚至是在那個台灣尚未正式進入工業化的時期唯一的準繩。家中最忤逆的金枝,終究也必須通過此一準繩,才能獲取她在劇中的正面意涵。但我以為也是因為金枝,作家得以將對新政權的批評寄生於劇作,掩護正在綠島服刑的批評的不可為,洗去物欲的她寄寓的則是作家對未來的希望。


「光復—和平」的實踐論

到了這裡,讓我們把時間暫停在第二幕所示的「民國卅四年八月十五日中午」,同時瀏覽《促進轉型正義條例》(後稱《促轉條例》),開宗明義即訂:「威權統治時期,指自中華民國卅四年八月十五日起至八十一年十一月六日止之時期。」在《牛犁分家》,此一時間點決定了大牛卸甲歸田的戲劇行動,當秀蘭向他說:「剛才,剛才稅務員來貼封條,把我們的牛帶走了!……」,他生氣地拿起鋤頭欲討回公道,此時林耕南勸阻他:「大牛,你把牛要回來就行了,不要打人!(停一會,獨晤)其實,這些民族的敗類,非教訓一下是不可以的。全靠日本人的勢,今天真的實現了,哈哈哈......從今以後,我們應該好好學做國家的主人翁。困難也許是更多的,不能怠慢!」這也是第二幕最後一段對白。

《促轉條例》設置威權統治時期的起始時間,早於戒嚴令(白色恐怖的開始),但在一般認知裡,並沒有將兩者清楚地區分。以台灣為位置,前者為日本戰敗、二戰結束,國民政府預備接收,後者則為左翼、異議者的肅清。但也因為如此,《牛犁分家》隱含的訊息極為珍貴,具身經歷那段歷史時期的作家,通過書寫,提供了後來者一種以人民為對話位置的實感。就像我們在第二幕最後讀到的,日本戰敗帶來人民團結、島嶼再生的契機,不再為殖民者所奴役,奪回主人的權利。在〈勝利進行曲〉(1955),他也將戲劇時間訂於「民國卅四年春末,日軍投降之前」,地點則設於「福建沿海一部落」,由一對老農夫婦的哀嘆開始,日本兵頤指氣使地監工、調戲女孩,幸好善良(精神未皇民化)的台籍日兵出手相助,此時反攻傳單散播,眾人團結一心驅趕日軍,歡呼高唱。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日本戰敗—光復」作為精神史斷面之實存。曾健民曾試圖捕捉,他在《1945.破曉時刻的台灣》的第二章〈八月十五日——破曉時刻的明與暗〉,引吳新榮在1945年8月16日寫的日記:

咳!悲壯乎!歷史的大轉換事一日之中,是一時之間,咳,感慨哉!自今日雖是和平之第一日,但難免有一種的不安,無限的動搖。總是為要光明的前途,必須要再努力,勉勵而已。」(p.38)接著說:「實際上,吳新榮記述的這種氣氛與心理,並非吳新榮獨自的感受,而是八月十五日以後一直到九月初戰後局勢逐漸明朗為止,台灣人普遍的心理與表情。(p.39)

另,曾健民又在《台灣光復史春秋》的〈光復文學〉一節說道:「八月十五日後一百天的歡喜激動已逐漸冷卻,取而代之的是『失望』的開始。 」(p.238)這裡說的「一百天」,乃指從1945年8月15日到隔年一月,日本投降、撤出以迄國民政府全面接收之間的過渡期,這一百餘日中的台灣,曾迸發民間豐富、多樣的社會動能。

在楊逵這裡,無論實踐或創作,「光復」銜接的是「和平」,連動的是社會改革與文藝革新,前者一如他在〈和平宣言〉中的呼籲,或像《牛犁分家》訴求不分你我、齊心協力,絕對不是像金枝那樣熱愛「歌舞昇平」。譬如在第三幕第二場,林耕南受氣而死之後,鐵犂勸誡金枝:

爸爸說過,外患難防,內憂難治……日本侵犯我們國土的時候,大家都容易認識誰是敵人,人家待我不好,大家也非常敏感,也就容易提防,可是自己心裡頭的仇敵——譬如自私、壞脾氣、錯誤觀念,不好習慣……都很難發覺,也就不容易醫治的。但這一切却是擾亂和平的根源……

再讀到終幕,兩家人一齊耕作,本來分家時立下的地界界標,也隨之犁倒、丟開。這種不分彼此、建設新社會的和平意念貫串全作,也潛藏了作家對當時政權的批判。 

就像我們也需注意,楊逵於1951-1961年移監綠島期間寫下大量劇本,包括《駛犁歌》、《國姓爺》、《漁家樂》、《勝利進行曲》、《真是好辦法》、〈豐年舞》、《光復譜》、《睜眼的瞎子》,還有禁演的《豬八戒做和尚》等,並發表〈春天就要到了〉、〈談街頭劇〉等文章於《新生活》壁報,不可能毫無顧忌地說真話,所以如何檢視其中的虛與實、暗指與明示,便成了後來者的閱讀功課。


綠島新生營舉辦的營區運動會,楊逵(前排右一)一定會參加馬拉松項目。他從最後一名不斷地超越自己,因而體會出馬拉松的精神。(圖片提供:楊逵家屬)


街頭劇作為文化武器

進一步比對,除了改編本《怒吼吧!中國》(1944)之外,包括《豬哥仔伯》(1936)、《父與子》(1942)、《撲滅天狗熱》(1943),多半是以貧與富的階級差異為題,以現實主義的筆觸批評資本社會,亦一概完成於日本戰敗之前。此後的劇作皆誕生於1949年因〈和平宣言〉入獄以及台灣光復之後,使他可進一步將社會問題延展至歷史問題,藉劇作投映更為複雜且生動的「日本戰敗—光復」精神史意義。

特別是他將《光復進行曲》和《勝利進行曲》皆自定為「台語街頭劇」,並於1989年4月分別發表於《民眾日報》、《自立晚報》時,於劇本內容前標注一段說明文字——

街頭劇的特色是深入民眾中間去表演,無論歌詞與台詞都應該用方言,才可以提高觀眾的興趣與了解。本劇裡,許多台灣話沒法用漢字寫出,演出時,如用注音符號翻成通俗的台灣話,當可以增加民眾的興趣與了解。

其認知的街頭劇,似乎來自農村生活經驗,以及對中國的想像,他在〈民眾的娛樂〉寫過:「對民眾而言,平易近人的娛樂還有票戲。村、鎮裡的人們利用閒暇,在廣場上搭建舞臺,自己做觀眾,同時也客串演員過過戲癮。這是多麼和睦、融洽的一幕哪。」(註2)在〈談街頭劇〉一文則提到:「聽說街頭劇在抗日戰爭中,大陸上盛極一時,對於抗戰工作貢獻很大。這是很容易想像得到的,因為抗暴民族戰爭必須結合民眾的力量,可當為有力的武器。」(註3)

楊逵〈談街頭劇〉。授權人:文化部典藏網/創用CC姓名標示3.0台灣及其後版本(CC BY 3.0 TW+)。國家文化記憶庫。
網址:https://tcmb.culture.tw/zh-tw/detail?indexCode=MOCCOLLECTIONS&id=26000219472

於後者,他非常明確表示,民歌與民舞屬於前街頭劇,要加上了故事與情節才可構成。從這些對於街頭劇的種種文字說明,我倒是想起托爾斯泰以平民階級與民俗為主體的藝術論,以及八○年代以降一個其實未有爭議、隱為潛流的美學辯論。就後者,用我的話說,即「民間劇場」與「民眾劇場」,一個立穩民俗論的保存與傳承,一個訴諸第三世界性的美學混成,兩者都會提到民間文化,也都會使用「民眾」一詞。某種程度上,這個隱藏的美學辯論已頻發於1920年代以降的數次文藝論爭,但當我們以楊逵為對話位置,便會重新看見民歌民舞的民俗性,還有語言的通俗性,必須與反帝反殖的思想內容結合,自然較貼近民眾劇場的的意涵。

我想,這也是為什麼楊逵在綠島時,反而帶起大量的戲劇活動。戲劇是個凝聚共同體的型態,即便在服刑期間,他仍然在從監獄的規訓與懲罰中找尋任何「類運動」的機會,用文學筆法偷渡對新社會的識見。而如果上一代(林耕南、楊逵)的消亡即意味歷史責任向下一代過渡(大牛與鐵犂、你與我),今天重新閱讀楊逵,也就是在問我們自身,如何持續指認新的資本、帝國與殖民,同時找出一起走下去的方法?

楊逵《光復進行曲》(台語街頭劇)。授權人:文化部典藏網/創用CC姓名標示3.0台灣及其後版本(CC BY 3.0 TW+)。國家文化記憶庫。
網址:https://tcmb.culture.tw/zh-tw/detail?indexCode=MOCCOLLECTIONS&id=26000219449


註釋:

(1)收入彭小妍主編,《楊逵全集》第一卷.戲劇卷(上),國立文化資產保存研究中心籌備處出版,1998年。

(2)收入彭小妍主編,《楊逵全集》第十卷.詩文卷(下),國立文化資產保存研究中心籌備處出版,1998年。

(3)同上。




編輯|陳平浩

網站編輯|劉佳旻

本文為2023年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多元藝術專案」贊助。特別感謝「藝術圈圈」合作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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