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05-18 11:27:00
在空總的致穎個展《鬼魂與深藍海》共展出七件作品，討論橫跨了百年的「全球化」議題。從19世紀帝國殖民者控管苦力的方式到現今的中國科技公司在亞非海域的資訊掌控，展覽將建立在契約勞動上的經濟模式與建立在資訊科技上經濟模式相互對照，描述近兩百年的發展下，意識形態是如何默默擴張、轉化。全球化炫目、快速的一面往往掩蓋其複雜而沈重的歷史和權力爭鬥。藝術家致穎以深藍海為象徵，從19世紀華裔契約勞工的跳上船開始，延伸到現今乘載超過九成資訊的海底電纜。海水表面看似波濤，水下卻沈澱著沈重的記憶，在「進步」的糖衣下，深藍海中究竟隱藏了多少秘密？
致穎，《攝像機（65）》，2024，1分鐘循環播放，單頻道錄像，十六釐米膠卷轉數位影像，攝影：張朶。處置 拍攝 Nowhere to hide
作品《攝影機（65）》，投影出一個身穿探險家制服的白人（殖民者形象）操作著古老的攝影機朝觀眾方向拍攝。時間拉回1865年的移民手續，在當時名之為「處置」（Prossesed）。彼時模里西斯（Republic of Mauritius）由大英帝國殖民統治，是一個苦力的上岸據點，也包含大量來自廣東的華裔契約勞工(1)。「處置」過程大約兩天，先檢查沒有疾病感染才能上岸，上岸後，獲得梳洗自己的機會以及乾淨的衣服，再進行一連串的個人資料登記，包括身高、來自哪邊、家人等等各種詳細資訊。（這些資料也是後來模里西斯人尋根的依據。）在當時，照相是非常昂貴的技術，但若是沒有面孔的登記，便難以區分每個人，照相是當時檔案化管理的最有力手段，以防範流民、犯罪問題。站在《攝影機（65）》投影前面，影片循環播放的銜接處，整個畫面都是白色，上面有一些黑色雜質，面對影像/攝影機的觀眾是否在那短暫空白下，想起契約勞工徹底被剝奪的瞬間？
《智慧城》以圖像展示了中國科技公司近年在亞非海域建造的智慧城（Smart City）(2)。在發光的桌面上，一個個圓盤中有城市建設的照片、google 地圖座標，以及CCTV以及阿里云(3)的品牌標誌（一個隸書的「云」字。）在肯亞的孔札智慧城（Konza Technopolis）標誌上，畫著一棵樹，樹枝分岔，尾端是一顆顆的空心圓，像非洲大草原上常見的金合歡，同時也是一個去中心化、互聯、通訊的標誌。一旁展示了海底電纜的剖面，像是一種生物細胞構造，這些圖都是構成智慧城的元素。在龐大的數據傳輸、互聯之間建立，智慧城可以說是一種流動中的建設，如果沒有城市提供源源不斷數據，那麼「智慧」就不成立，因此在智慧城的系統中，包含了大量的監控、感應裝置，透過CCTV之眼將市民的生活轉為數據。
致穎，《鏈結》，2024，30分鐘循環播放，三頻道錄像，舞臺燈光，六角形魔法陣，攝影：張朶。另一件作品《鏈結》透露相同的訊息：模里西斯智慧城也被說成是「安全城市」，其中一句宣傳安全城市的廣告報導標題寫下「Nowhere to Hide」。在科技公司和政府的宣傳下，它被解讀為犯罪無處可藏。而在《鬼魂與深藍海》的水下視角下，智慧城中無處不在的監視系統（包含人臉辨識）與19世紀苦力所受到的「處置」，兩者模式的相似引人深思。
馬來西亞的智慧城被稱為「馬來西亞城市大腦」，阿里巴巴公司將智慧城形容成「大腦」，將數據傳輸與神經系統對照。同樣比喻成生物器官，智慧城也像是長期飢餓的的腸胃，所有市民的生活，通過監控系統成為數據喂給AI。19世紀的苦力在被殖民者編成檔案同時，智慧城的人民也正經歷被數據化的過程，其背後的掌控者卻不如殖民者顯眼，AI、智能成為遮掩少數掌權的煙霧彈。致穎也提到，有沒有可能，比起城市需要智能管理，「智能」本身更需要城市？而一個城市所產生出的大量數據，有沒有可能會被建造智慧城和海底電纜的公司掌控？這將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利益。智慧城如此有效率，究竟通往何處？也許我們都像曾經的契約勞工，為了追尋「更好的生活」踏上抹除自我的旅程，成為集體監管系統的一分子，無處可遁形。
致穎，《鈔票》，2024，8分鐘循環播放三頻道錄像，攝影：張朶。
鈔票上的人頭像 鬼魂
展場二樓的三頻道錄像《鈔票》中，模里西斯的路易港華人學校校長林宏努與致穎一同數著鈔票。校長按照面額將鈔票一張張放在桌上，1000、500、200、100、50、25。每張鈔票上都印了一個歷史人物的頭像，有華裔、印度裔、白人、克里奧人(4)，反映出模里西斯獨立建國後，強調自身作為一個擁有多元族群的國家，也象徵著族群共榮的美好願景。致穎好奇鈔票面額是否與族群影響力有關，例如最具代表的克里奧人被印在1000元上，華裔佔人口3％，被印在25元上，白人佔模里西斯人口1％，卻被印在50元上。校長沒有正面回答。一旁的另一件錄像《鏈結》傳來胡琴的聲音，有人用客語唱著「人力流動性/穿越身份與群島……鈔票上的人頭像/轉運站的海口港」。鈔票上的人頭像，來自當初移民的場景，亞裔勞動力始終都不顯眼地存在於全球化貿易的背景中，苦力甚至不是一種能源，他們在經濟發展的進程中是被消耗、被調度、被剝削的沒有主體的階級，當契約勞工離開了他們的故鄉，帶著建立新家的願景，卻也是踏上身份剝除之旅，成為被消耗掉的勞動力，如本展覽描述的深藍海中的鬼魂。就像《蕉色海》的其中一段詩詞說的：「哎，當你想念陸地，就好像它曾提供更多的自由時，就不再有『任何』陸地了」。
六角形 龜甲 賣藥廣告 城市大腦
「具有六角環狀簇的結構水/可以溶解更多氧氣/也能夠清除污染的記憶/當擁有足夠多記憶的水流向大海/最終將沉澱下什麼呢？」 這段詩詞擷取自《蕉色海》，《蕉色海》是一段10分鐘的錄像，觀者透過VR顯示器觀看，內容集合多首探索記憶、遷徙、島嶼的詩。「六角形」在展場中處處可見，擺在入口處的酷卡、展示《智慧城》的光桌、《鏈結》的投影視窗以及類似卦象的六角圖案。展覽中的六角形，同時是區塊鏈的形狀、也是少了兩角的八卦盤、呼應著記憶的水的形狀。
《鏈結》是個六角形屏幕所構成的三頻道錄像，內容切成好幾段，主要分為兩種敘述調性，一種就像是國家地理頻道的節目，可以看到鏡頭中主持人（致穎）與當地人走訪模里西斯移民所舊址、關帝廟、南順遺產院，並由這些地方的歷史切入，描述過去與現在的鏈結。在一段實地調查片段結束之後，影片調性突變，勁歌熱舞的節奏伴隨著南北管傳統國樂出現，幾位戴著墨鏡身穿黑衣，像是駭客任務的角色入場，用客語和克里奧語或唱或唸，一本正經的演出令人想到電影《唐伯虎點秋香》中，華夫人與華安轉向觀眾推銷自己的毒藥「居家旅行/殺人滅口/必備良藥」。在《鏈結》中，一名探員雙手側舉著金色的龜殼，用克里奧語向觀眾說「數位分身的化身/未來動向的先知/深藍海裡的鬼魂」，想必這是呼應上一段實地調查。致穎與探員（這時是他的角色是導遊）參觀了關帝廟，關帝廟中養了幾隻陸龜，畫面聚焦在龜殼紋路上，致穎問探員為什麼關帝廟會養烏龜，探員說也許是因為象徵長壽，而致穎提出，在許多東方信仰中，龜殼也被用來占卜。
遍布世界的海底電纜乘載了全球超過九成的資訊，如同六角形的水與記憶的關係，《鏈結》畫面中出現一顆被插滿了電纜的大腦。這城市大腦的形象，海底電纜成為神經，將資訊傳入其中。城市大腦統整數據之後，不僅僅是給予選項，還會指定出最佳的選項，於是在智慧城中不需要占卜，因為先知已經做出判斷，尚未到來的心願、記憶正穿梭在深海的電纜中，如鬼魂般默默上岸，通往集體的大腦。
致穎，《蕉色男》，2024，30秒循環播放，NFT、LED顯示器，攝影：張朶。
蕉色男 人類燃料 效率
樓梯間刺眼的亮黃色LED風扇顯示器《蕉色男》呈現一個圓形的卡通哭臉，周圍寫了一圈字「The Sallow Man’s skin gradually turned yellow at an unknown point in time. 」「Sallow」這個詞原意是用來形容臉色蠟黃，在《鬼魂與深藍海》的背景之下，臉色蠟黃、黃色、哭臉連結到亞裔勞工的形象。展覽論述中寫著「蕉色男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成為社會學家保羅．吉爾羅伊所描述的，那促進資本主義與現代經濟奇蹟的，且長期被社會遺忘的『人類燃料』」。蕉色男是一個心酸的角色，從不明的時間點，蕉色男已成為一個象徵符號，他所代表的是曾經大量消融在經濟發展的「效率」之中的個體。在不明的時間點， 人類的發展變得如此有效率，彷彿人人都在有限的個體時間中爭取為集體做出貢獻。也是在不明的時間點，我不再只是我，我是流動在電纜中的資料生產者。城市是一個巨大的有機體，智慧的意義其實就是掌握大量的資訊，為了提供其運作的燃料，蕉色男脫去成為蕉色男之前的樣貌，在不明的時間點，他已是一個集體的象徵。
無論是過往的苦力還是今日的電纜，都能夠被貼上蕉色男的面孔，他就是海底的鬼魂上岸後的模樣。在看完展覽走下樓梯時，抬頭瞇起眼睛在閃亮跳動的螢光色中閱讀上面的一圈小字，轉頭後眼前還是有《蕉色男》的視覺暫留。模糊又不穩定的視覺暫留與展中一直提及的鬼魂形象疊合。當有朝一日城市大腦成為國家大腦，或大陸大腦時，曾被《蕉色男》的LED燈光刺激的雙眼前，會不會悄悄閃過螢光色的影子？在那個最有效率，沒有絲毫浪費的平坦世界中，這種無關緊要的幻覺或是遐想可能是唯一不會被送往雲端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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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世紀殖民時代，契約勞工是一個普遍存在的現象。殖民地主透過代理人來尋找契約勞工，並簽訂合約。多數勞工都面臨極度低薪以及惡劣的工作環境，合同並沒有保障勞工不受到不平等的對待，相反的，常常是帶有許多欺騙。
(2)智慧城（Smart City）是指利用先進信息技術和通訊技術，以及各種智能化系統來管理城市的運行和生活品質的城市。通常由能夠提供技術服務的大型科技公司承包建設。
(3)阿里云是阿里巴巴集團旗下的雲計算服務提供商，成立於2009年。
(4)模里西斯的克里奧人是非洲、印度、歐洲、中國等不同族裔的混血後代，他們的文化和語言受到這些不同文化的影響，形成一種獨立的文化和語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