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08-20 15:13:00
文|右京
雖精擅各類題材和文體,但始終以武俠人自許的沈默,在2022年推出新作《超能水滸》。比起沈默之前的武俠鉅作在字數、內涵往往如重劍劈天,這本書卻如輕靈的峨嵋刺,一派逸態,逸出化外。
故事背景是經歷戰爭浩劫、文明崩毀、充滿雄性陽剛習氣的末日城市「超臺北」。在這裡,女性的生命意義僅是生育工具與低賤勞力;然而城內卻有一電力不及之處「寶藏巖」,此處亦是男性霸權不及之處。有群女子在此建立與超臺北迥然不同的淨土,衍生互助共享的文明。超臺北視寶藏巖為凶徒罪犯集結的荒蠻之地,也是落後又恐怖的城內孤島──只因寶藏巖不受超臺北的男性之鞭驅策。究竟怎樣的人會來寶藏巖?這化外之地又渴望著什麼?
夜奔,把自己奔成一個「人」
《超能水滸》一書中,寶藏巖陣營的角色名皆取自古典章回小說《水滸傳》,卻性別相異:你會讀到溫柔迷人的美男子潘金蓮,對同性充滿愛戀的青面女子楊志……而被作者選中開展故事情節的,是從超臺北逃亡至寶藏巖的林沖。那時她還不叫林沖,畢竟超臺北的女子原只是沒有姓名的工具。她目不識丁,甚至不會說話,「失語」與其說是一種心病,更是指涉女性失去了話語權,成為刀俎上任人宰割也不吭聲的魚肉。原本住在超臺北的她,過幾天就要迎來十四歲生日,連哪名男子會使她受孕都安排妥當,但她對這樣的人生與制度起了疑惑,最後決定逃離。
我想到日本作家時雨澤惠一在《奇諾之旅》寫的「大人之國」:這個國家的居民年滿十二歲時,就必須接受腦部手術,把腦袋裡的「小孩」成分取出,心態一夕變成大人,從此不會對工作有任何抱怨,遇到任何事情都能冷靜、圓融。即使做著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依然勤奮、開朗、毫無低潮。但主角在十二歲生日前幾天對此心生疑慮,最後逃亡。兩部作品的少女要掌握自己的人生,都必須在長大前逃離所處的既定制度,見識世界的廣袤。於是,林沖勢必夜奔。
講到林沖當然就是夜奔,這是《水滸傳》中屢屢被化用的典故,每位林沖皆有不同的遭遇促成夜奔行動,就連同性愛慾電影《夜奔》也讓劇中的男優林沖殺死自幼侵犯他的戲班團長而奔逃,每位林沖各自有夜奔的緣由。即使不知《水滸傳》的夜奔橋段,也不妨礙體會《超能水滸》化用這則典故的情境──那是一種驚心動魄的無奈悲涼,一種把自己逼上絕路後的新生。沈默透過這名角色,揭示了夜奔情境不分古今。扼住命運的那雙毒手在各世代都無所不在,但永遠有人勇於夜奔,拒絕魔掌。
林沖來到寶藏巖之後,發現女子也可以有姓名、有武器,更有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她也在這裡逐漸找回語言能力和生命意義。
在此不難嗅出作者捍衛女權的心思,但我認為「女權」只是結果,沈默真正捍衛的是「人權」。誠然,《超能水滸》有既明確又明顯的陰陽對立結構,寶藏巖尊重女性,超臺北奴役女性;寶藏巖推崇共享,超臺北崇尚暴力;寶藏巖信奉永無,超臺北信奉萬劫;寶藏巖居民開發自身之力,超臺北窮究電子機械文明;寶藏巖湖泊繚繞如潤澤女陰,超臺北煙囪林立如勃起陽具……這些二元對立足以讓女性主義者大作文章,但沈默並非止步於二元對立,而是追本溯源。如林沖在寶藏巖首次泡澡的描述,原本在超臺北,像她這般低階的女性,一生幾乎無緣泡澡,就連沖洗,也是三天僅配給一小盆。這破天荒的泡澡體驗,使她從肉身、皮相潛入自我的定位:
林沖將破爛的衣服脫掉,以溫熱的水洗淨後,此刻獨自在澡缸裡泡著……一切平和靜好得不可思議。她前所未有地感覺到安全,無須擔憂下一刻會有鞭笞虐打,也沒有人會對她下達各種困難且羞辱的指令……澡缸的水面靜止,她看見自己的臉……林沖在此之前很少關心自己的容貌,因為沒有意義。她只是一件物品。但來到此時此地,她感覺到心中有好些東西正在浮昇飛湧……她在這裡能夠做回她自己,做回一個自由的人,一名完整的女孩……她是她自己了。
在討論要當個怎樣的男人或女人之前,必須先是一個「人」,成為「自己」。正如西方學者海德格用沉思之思讓萬物真正「存在」(ist),而不是用傳統形上學或現代科學的思維去分析拷問萬物「是什麼」(Was)。「是什麼」只是知識論層面,海德格試圖找出存在的根源,讓萬物是其所是。寶藏巖內也提供這樣的包容性,居民可以做自己,沒有首領也沒有命令。因此,寶藏巖庇護奔逃的女性,也包容少數願移居於此的男性。這是以計算性思維衡量一切的超臺北無法給予的。寶藏巖居民信奉的永無,並無規定人要成為什麼,這樣的「無」開創了無限可能,書中多次提到永無的賜力與人類對自身的挖掘相連,從靈魂誕生的武器絕鋒,可以「長成妳想要的樣子……當它湧現時,就等同於妳。」這種對於存在不預設的開放性,允許自行描述自己的故事,捏塑自己的能力、武器和人生,一如海德格在《思.語言.詩》所言:
隨著我們正確的描述,我們將成為無,我們將不再假設前提……除非存在物的顯露已經向我們展示,將我們置於一光照領域,那裡,每一存在物顯現起來,又撤回自身。
守護的寶藏:「常」
若看過沈默之前的武俠小說,會見識到各種心法、武藝琳瑯滿目,組織部門也各有武學脈絡;相較之下,《超能水滸》雖也包羅萬象,但更著重如何生活。所學的一切技藝不限於拿來對敵,組織部門也不再是各種戰鬥方式,而偏重於如何在末日活下去。可以說,沈默在這次的作品,不僅將武俠和女性處境結合(這在前作《王的十二女色》已有表現),也將武俠帶入了日常生活(前作《劍如時光》也結合武俠和人生常態的生老病死,但比《超能水滸》沉鬱得多)。追求的不是攀上武學的頂峰,而是在土地上好好活著。
《超能水滸》故事背景是設定在文明被兵燹毀滅之後,因此有時會出現舊時代的遺物,包含漫畫。作者趁機偷渡了珍愛書單,《JOJO的奇妙冒險》、《浪人劍客》、《NARUTO火影忍者》等,其中不乏活用能力的作品(後記還有更多書單),與寶藏巖眾人的觀念相呼應。如《JOJO的奇妙冒險》迪亞波羅能消去時間,《超能水滸》的戴宗能消去空間,後者不僅是致敬模仿,更是試圖超越,將這技能用於移動、閃躲、給予創傷等多種用途。《超能水滸》的寶藏巖眾人個個身懷絕技,有獨特的絕鋒,但有很大比例是無法用來殺敵的,如朱富的地藏巾可用來收納大量物品,安道全的地靈盆可用來轉移傷勢,杜興的地全箱能修復物品,扈三娘的地慧鏟可種植作物,陳達的地周桶能複製物品……這些技藝有助於在末日的超臺北取得物資並穩定生活,從傳統武俠中把技藝僅供戰鬥的枷鎖中解放。人類的演化上,狩獵的男性擅於鎖定目標,達成目標,而育兒的女性習於處理瑣事,處理變局。因此女性比男性更能打破心理學所謂的「功能固著」(一項物品有慣常的功用後,就很難看出其他新用途),將技藝用於生活。這在慣常殺敵的武俠小說領域中,尤其難能可貴。
相對於超臺北的勢力分布多以酷炫的星曜命名,寶藏巖的分隊取向則是分工合作過日子,有負責向外(超臺北)取得物資的猛獵小隊,負責製作食物的食味組,負責境內交通的疾舟小隊,負責研發賜力道具的賜研組等。各組自行招募成員,成員可以自由去留。正如孫二娘對初來的林沖解釋:
這裡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職業。每個職業也都有自己的團體……沒有誰比誰更高階,一切的決定,都是在討論和商議下誕生。
她們與逞勇鬥狠的雄性截然不同。固然,這種小國寡民的烏托邦模式,人數有一定的上限,所有寶藏人總數約八百人,擁有賜力的「同一者」數量僅有幾人呢?108人(看書名就該猜到啦)。但這裡的平等、自由風氣,若能經過調整,也能在大國施行。沈默寫出了理想的世界。而這世界的訴求並不高高在上,就是日常。組織小隊,鍛鍊技藝,並非為了統一天下,達到頂峰;也不再是追殺神祕莫測的幻影王、為人民打倒北境帝神等壯舉。書中人物要的,只是靜靜泡澡、慢慢喝咖啡,活得像人,使日常不被掠奪。書中98頁幾乎花了一整頁描述孫二娘沖咖啡的過程,這種生活細節的描寫(如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花許多字寫主角如何建造廁所),不為湊字數(動輒數萬言的沈默還需要硬湊字數嗎),而是突顯出一項事實:這種傳說中舊臺北的日常,正是寶藏巖人賭命堅守的寶藏。
《超能水滸》是一本有生活味的武俠小說。作者曾表示,在世界被肺炎疫情耗損、自身的創作也被上一本鉅作《劍如時光》掏空後,這本書是個輕盈、療癒的解方。是啊,比起大俠名聲,生活才是實在。看到沈默這次的反璞歸真,我想起明代《菜根譚》的句子:
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
神奇卓異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活得像人,活好日常,看似簡單,實則艱難。感謝《超能水滸》揭櫫了它。108位女子的故事尚未寫盡,續集是可能的,突破是可行的,例如書中的二元對立是否可以如太極符號,陰中有陽,例如來個對超臺北電力文明有興趣的寶藏巖女子?又是否陽中有陰,超臺北的星魔亦有私下聯繫寶藏巖之人?寶藏巖幕後高層尚未出盡,超臺北勢力間亦波濤洶湧……太多未知令人期待。企盼著這本末日生活錄能持續開展,讓武俠小說的重生成為我們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