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04-11 12:00:00
文|林賦思
圖像藝術的語言,因為它是靜態的,於是演變成這類超越時間的語言。然而繪畫所談論的對象,卻和幾何不同,它談論的是感覺的、獨特的、短暫的東西。──約翰.伯格《觀看的視界》
美國畫家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1882-1967)的作品以一種無以名之的寂寥感著稱。當畫中存在人物,即使他們身體彼此靠近,眼神也絕不相觸,更不望向畫家或觀畫者,如此鑄就一種凝結的,同時也略為令人不安、尚待展開的張力;就算是單純的風景畫,無論霍普摹寫的是夜黯中的城市建築群、海岸燈塔,或者座落於艷陽下的一幢住宅,其銳意捕捉的光線與陰影,讓景物彷彿沐浴在聚光燈下,像一幕無人的劇場布景,正在邀請情節前往發生。
正因如此,當一群美國當代職業小說家要進行「看圖說故事」比賽時,挑選霍普的畫作作為賽場,真是再適合不過。畢竟,將畫中懸置的情節展開,應該是許多人在欣賞霍普畫作時,會在腦海中同步進行的活動。美國推理小說家卜洛克邀集一群職業小說家對著霍普畫作看圖說故事,所集結的成品就是《光與暗的故事》。
如同伯格所言,繪畫是靜態的藝術,能將時間維度中不斷變化的人、事、物錨定於某個瞬間。而小說卻是依賴閱讀時間線性開展的一種藝術,就像俄裔美籍小說家納博科夫在《文學講稿》中提出的洞見:我們不能「讀」一本書,只能「重讀」一本書──讀者必須跟著文字穿梭情節流經的時間與空間,沒有辦法如觀畫般先將故事整體一覽無遺,再逐一品味其中細節。唯有透過重讀,我們才能得到初次觀賞畫作時的鳥瞰視野。
納博科夫所言,是文學體裁的侷限;伯格陳述的則是傳統繪畫藝術的侷限。這本小說集,就往返於這兩重邊界之間。
單純作為讀者,我們可以讀/重讀來自十七位專業說故事者對霍普畫作的再詮釋。他們筆下的故事,橫跨諜報到魔幻寫實,或恐怖(在作者名單裡看到史蒂芬.金之後,這並不令人意外)、或懸疑;每篇小說前都附上了該篇小說所對應的霍普畫作圖像,因此我們正式開讀之前,就已經被給定了一個畫面。但這又截然不同於插圖式的具象劇透──我們會被霍普畫中強烈的疏離與懸念激發出先於閱讀的想像,並在真正閱讀時,與小說家的想像提案相互辯證。
接著,我們翻頁開讀,有些故事令人雀躍、有些或許會令人失望;有些超出我們對畫作的想像,有些則可以說完全脫離了期待……上述情緒不完全是對小說自體的評價,亦摻雜了我們因觀賞霍普畫作而展開的預期;初讀也彷彿重讀,只是我們腦中事先預演的故事被寫在另一重宇宙了。當畫作在某幾則故事中堂而皇之登場、進而推動主人公的命運時,我們不免會因為藝術作品間的扣連交織感到驚喜──這時候,畫作本身也在小說中擔綱重要角色,演出/促成了時間向度的推進,而不再只是定格於畫框中二維化的永恆瞬間。我們曾與書中角色一樣注視過霍普的那幅畫!這使我們幾乎能夠相信,在冷戰時的莫斯科、或世紀初的紐約,有這樣的真實人物存在過。
而這不就是藝術的核心意義嗎?喚起人類的共感,不管欣賞者置身於何種時空。我們不需要是出生於一戰前的新英格蘭地區美國人,也能看懂霍普畫中那種奇異的孤寂,進而幫助我們進入這本書裡的每則故事情境。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篇小說出自專研霍普的學者之手,且主題是霍普畫作在其生前身後遭到計畫性竊取。這時,現實與虛構的分野又變得幽微了:我們能因為作者在故事中的現身與諸多詳實細節,而斷定這是一則真事嗎?
重讀、再讀多一點,無論是對畫還是這本書,就能品味出更多趣味。例如,在知道霍普畫裡的女子,多以他的妻子喬瑟芬為模特兒後,那麼,《艷舞》中對夫妻關係的幽默嘲諷,是不是更令人會心一笑呢?而《夜遊者》中,冷硬偵探用以自詡的《夜鷹》畫中獨坐的孤寂男子背影,模特兒正是愛德華.霍普本人,正正呼應了這部紙上展演的策展人──卜洛克在小說中所引用的羅柏.彭斯詩句:
噢但願萬能的上蒼賜給我們禮物
能以他人之眼看見我們自己!
讀畢此書也能理解,霍普作品中孤寂的詩意,大概就源自於如此置外的他者視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