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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評論

森林路邊的一根木——以文件展手冊的詩藝與轉譯為起手式(上)

文件大展開幕以來,媒體大都以揭露事件與醜聞為要,極少談論到此屆文件展的年代意義。它彷彿成為一個失敗的前衛實驗展,在「去中心」下,出現更多來自邊緣的可疑中心。顯然,三十年來,向來強調「解殖」的文件展,仍然是用父性展覽屬性看母性展覽屬性,以至於有了規範的要求,沒有給亞洲的「Ruangrupa」藝術團隊與參與單位暨作品更大的理解與被閱讀的空間。

  • 2022-09-20 15:45:00

文|高千惠

1.當「被害者」變成「施暴者」
沒有主題的2022年卡塞爾文件大展,與2020年代的人間境況,彼此之間映照出什麼樣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2022年卡塞爾文件展,因以色列族群以政治、種族、意識型態的審查介入,藉媒傳而被視為一場反猶的、失敗的展覽。其控訴包括巴勒斯坦團體的參與、欠缺以色列藝術家、印尼藝術團體(Taring Padi) 20年前的作品《人民的正義》中的「反猶」元素。針對被指責有反猶元素的圖像事件,策展單位印尼雅加達「Ruangrupa」藝術團體做了道歉。但在政治正確下,開展以來,策展單位仍然是媒體批判與抹黑的對象。

的確,此屆是最少出現屠猶歷史創傷事件的文件展。屠猶歷史創傷事件自然必須被銘記,但文件展已成為當代藝術界共有、共學、共享的展項,才會有那麼多人願意跨洋、跨洲前往。另一方面,就像本屆威尼斯雙年展(2022年)以八成以上的女性與跨性者為參與者,下一屆2027的文件展也可以反撲,同樣可以用同比例的以色列藝術家作為年代補遺。但對更多觀者而言,不管用百分之多少的特定族群參與,文件展之被藝界重視,在於它每五年的展出內容與形式,均能讓人在政治性之外,看到某種年代美學,與其相關的各種補遺或遺漏之處。除非是政治正確的保障名額,沒有一個展必須包括各種族群,而沒被包括在內的,也不用因此擴張成刻意被抵制或歧視的對象。卡塞爾火車站大廳。圖片:高千惠提供。卡塞爾火車站大廳。圖片:高千惠提供。世界上有那麼多人類處境正在發生,猶太政治哲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1906-1975)的「邪惡之平庸」(Banality of evil)也不斷被引述,並出現被濫用的「共犯結構」一詞。它變成意指,如果你不站在我這邊,不同意或支持我,你就是加害者之一。很少人去談論鄂蘭也提倡政治空間的多元處境,認為人與人之間,尚存可相互理解不同立場的理解空間。漢娜.鄂蘭大概也來不及再書寫,當「被害者」或原本弱勢的「邊緣人」,亦有可能變成「加害者」或「施暴者」,風水輪流地驗証人類競存中的一種必然天性。

正如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文件大展開幕以來,媒體大都以揭露事件與醜聞為要,極少談論到此屆文件展的年代意義,以及許多值得討論與分享的作品。它彷彿成為一個失敗的前衛實驗展,在「去中心」下,出現更多來自邊緣的可疑中心。顯然,三十年來,向來強調「解殖」的文件展,仍然是用父性展覽屬性看母性展覽屬性,以至於有了規範的要求,沒有給亞洲的「Ruangrupa」藝術團隊與參與單位暨作品更大的理解與被閱讀的空間。 

2.從詩藝的文本到轉譯的事物
事實上,2022年卡塞爾文件大展的手冊,在第30頁的理念闡述上,用了兩行字:「Keep on doing what you’re doing…And find a translation to Kassel」。無論是指藝術語彙或是文化差異,此「翻譯或轉譯」一詞,即帶著主觀性與開放性,並指向一條每人認為可以構成溝通的道路。然而,現實世界的林林總總,要在視覺展域呈現,雖須經過「翻譯或轉譯」,但卻不保証它真能形成溝通之道。畢竟,感官、感覺、感動、感知之產生與互動,與個人的先驗、經驗、知識、信息容量,以及意識型態有關,很難達到絕對的共識。

當代亞洲藝術展覽領域,多以宗教信仰取代哲學觀念,以敘述性或故事性取代圖像學。在相對性上,可以說是以希臘盲眼詩人「荷馬」的吟唱與說書之途徑,取代了西方長期以來的辯證方法論。若說2022年的威尼斯雙年展、卡塞爾文件展、柏林雙年展有個共同處,便是它們都在說故事,只是說的內容與姿態不一樣。卡塞爾文件展的手冊,更在首頁用了《詩藝》(Ars Poetica)一詞,而選用之詩,則是於開幕前半年去世的81歲藝術家吉米.達勒姆(Jimmie Bob Durham, 1940-2021)之詩。

著有《詩藝》(Ars Poetica)的賀拉斯(Horace / Quintus Horatius Flaccus),是奧古斯都時期的著名詩人、批評家、翻譯家。與其前輩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和柏拉圖(Platon)的主張不同,賀拉斯高度重視詩人,並從實踐角度研究詩歌。受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的文學批評和理論影響,他曾談論了創作中語言的使用和翻譯問題。《詩藝》即是以鬆散的對話框架與散文形式而形成的評論性書信。對賀拉斯而言,詩歌的最廣泛意義,是指「富有想像力的文本」。而「進入事物的中心」—描述一種從故事中間點開始的敘事技巧,能讓每個人都對角色的過往與未來感到好奇,則勝於「話說從頭」的冗長情節。

被視為2022年文件大展理念破題的藝術家吉米.達勒姆(Jimmie Bob Durham,1940- 2021),乃是美國雕塑家、散文家和詩人,善長以雕塑、詩歌、裝置藝術為創作媒介。1970年代,作為社運者的達勒姆,不僅是聯合國國際印第安條約理事會的聯合創始人和主席,也是《土著人民權利宣言》的促成者之一。在藝術創作上,他於1964年已開始從事雕塑工作。1980年代,他以石頭、動物頭骨、木雕物品和雕塑而聞名。1987年前往墨西哥,1994年移居歐洲,最初搬到柏林,然後搬到那不勒斯。此後,他開始觀察歐洲的政治發展。針對歷史與環境、建築與紀念性之間的關係,以及對政治權力結構和民族認同敘事的批判態度,藝術家透過雕塑、影像、繪畫和文本,描述了不同文化和社會中共存的行為、各種規範以及與自然的關係。他也試圖將建築的特殊材料,從紀念性、穩定性和永久性的隱喻聯繫中解放出來。

達勒姆作品《來自山之石 / 來自紅色宮殿之石》,卡塞爾火車站大廳,2022年。圖片:高千惠提供。達勒姆作品《來自山之石 / 來自紅色宮殿之石》。圖片:高千惠提供。

3. 一塊石頭的過去與一棵樹的未來
2011年10月,他在第13屆文件展前夕,於卡塞爾卡爾索公園(Karlsaue)與橘宮之間,種了一棵阿肯色黑蘋果樹。另外,在卡爾索公園溫室入口處,則放置了其砂岩作品《來自山之石 / 來自紅色宮殿之石》(This Stone is from the Mountain / This Stone is from the Red Palace)。十年之後,在2022年第15屆文件大展,他的展出位置在卡塞爾火車站內。此場域有多名藝術家參與,共同主題為「吉米.達勒姆與森林路邊的一根棍子」(Jimmie Durham & A Stick in the Forest by the Side of the Road) 。他們以撿拾的路邊物、地方食譜採擷等方式,形塑出達勒姆的「路上社區」理念。

達勒姆於2021年11月17日在柏林去世,享年81歲。在他的最後一晚,達勒姆說:「What a world we live in, a stick in the forest」其他參與成員們,共同完成了他的遺言,並以「森林路邊一根棍子」為主題。他們展示他的一個烏龜頭骨,還有他收集有關宇宙膨脹的物理理論文物。其他八位藝術家的作品,則使用不同的知識觀念與不同的生命形式,作為對話與串連。這些作品包括隆胸計劃、放映、研討會、講座和出版物。而在展區入口,則放了達勒姆十年前的那個岩石。

在呼應與對話中,柯士基(Bev Koski)的串珠藝術,以圍繞記憶、保護、復原力為訴求,呈現加拿大與五大湖區的土著(Ojibway Anishinaabekwe)之世界觀。受到達勒姆的藝術和生活的啟發,查柏士(Iain Chambers)專注於當代殖民憲法中的美學與倫理之相互作用。維德爾(Joen Vedel)乃以聲音片段,記錄他嘗試學習韃靼語的過程。貝德讓(Hamza Badran)則以歐洲內外的新殖民主義、種族隔離主義為方向,踏訪南非開普敦市,了解該市的新後殖民、後種族隔離現實,以及地方對長期白人殖民暴力的反抗。

史翠娜(Elisa Strinna)的作品,來自她正在進行的研究項目:「人們會想念地球」,試圖探索極端暖化之後,纈草根與人類神經系統之間的關係,以便治療人類自閉的孤立精神狀態。亞維絲(Maria Thereza Alves)的研究也是有關植物和殖民歷史,並通過沈默的歷史空間和聲音,探究其生存策略。路卡胥(Wilma Lukatsch)的「How to Eat Avec Plaisir」,則是一個對話式的出版,將食物和回憶視為卡塞爾及其他地區的社會食譜,通過豐富的食材和其嵌入的故事,邀請讀者思考其他享受飲食的方式,以及歷史糾纏中所提供複雜的品味。基威(Jone Kvie)則展示兩件新作,一是卡塞爾在地採石場的大型火山岩組成,另一件是手工吹製玻璃製成的行星狀星雲。

基威作品,手工吹製玻璃所製成的行星狀星雲。圖片:高千惠提供。基威作品,手工吹製玻璃所製成的行星狀星雲。圖片:高千惠提供。

4.血緣與精神表現的悖論
然而,達勒姆本身的故事更精彩。他在墨西哥期間,參與了惠特尼雙年展、第九屆文獻展、倫敦當代藝術學院、出口藝術、現代藝術博物館、安特衛普和布魯塞爾美術宮等展,也在《藝術論壇》、《藝術雜誌》(CAA)和《第三文本》等期刊上發表了多篇論文。在晚年,他雖獲當代藝術基金會羅伯特·勞森伯格獎(2017年),第58屆威尼斯雙年展終身成就金獅獎(2019年),但他對於美洲印第安人的支援運動,卻沒有獲得部落的肯定。

不知是否來自精神上的認同,他長期聲稱自己是美國東南疏林地區的原住民族群切羅基人(Cherokee),具有四分之一的部落血緣,且在原民社區長大。但部落代表則否認他與切羅基社區的關係,甚至指責他是以切羅基之名賺取聲名與利益的騙子,也不尊重部落的傳統工藝承傳。此聯名控訴事件在其2017年回顧展時期甚囂塵上,展出的沃克藝術中心和惠特尼美術館,均為此舉辦了有關文化與血緣血統論的論壇。

達勒姆是不是切羅基人究竟是否重要?《詩藝》的作者賀拉斯曾在其文中警告,不要想通過神的出現解決問題,因為,除非出現一個值得這樣解開的結,否則上帝不會介入。當2022年的威尼斯雙年展中,巫毒藝術在天主教堂展出;柏林雙年展出現地震遺骸被再製成飾物般的骷髏頭物件,可以看到,在這個年代,神聖與褻瀆已同時受到挑戰。這些均不關神的定奪,而是人的感覺與認知問題。當藝術家不再自設或被設為某部落、某國族服務的創作者,而是「人間森林路邊的一根木」,他似乎更能在藝術的黑森林中曖曖發光。

從文件大展手冊的起手勢,或可以理解何以整個2022年卡塞爾文件展,處處都留下藝術家的工作生態、生命經歷等過程痕跡。如果這些作品具有政治性,那正意味著人的身體、文化認同,都在政治化的羊水中浮沉。儘管它們長得如此地怪異不同,但藝術在此,永遠是「在路上」的狀態,想像有一個的光引出口,使藝術行者有了繼續走下去的理由。
(未完待續,下篇將於10/20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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