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09-18 11:23:00
文│林賦思
讀古希臘神話時，我們往往會驚詫於奧林帕斯諸神的人性化，其婚姻世系圖精彩度媲美八卦周刊；而人間慘烈的特洛伊戰爭，則肇因於三位女神爭奪一顆屬於「最美麗女神」的金蘋果。大詩人荷馬記述戰爭終結後故事的史詩《奧德賽》，主線是英雄奧德修斯的迢迢返鄉路。同一則故事的女性視角，已有瑪格麗特．愛特伍寫奧德修斯妻子的《潘妮洛普》珠玉在前；無獨有偶，瑪德琳．米勒這本《女巫瑟西》，則以旅途中曾與奧德修斯有過一段露水姻緣的女神瑟西為主角。
身為上古泰坦神族，瑟西永生不死，因此希臘大英雄奧迪修斯的故事，在她的書頁中僅僅占用少許篇幅。她的父親是太陽神海利歐斯，母親則是一位水寧芙（次級女神），他們生下四名擁有巫力的子女，其中唯獨瑟西――不像其他一開口便能震懾住人類的神祇，她相貌平庸且嗓音孱弱，是泰坦神家族裡的邊緣神。
縱使出身高貴，卻由於不夠美麗順從，瑟西也當不成合格的寧芙。「寧芙的意思是新娘，但這世界其實不這麼看我們。我們像桌上無限供應的美食，美麗迷人又不停更換，而且不太會逃跑。」若把寧芙代換成少女，這完全是對父權體系的一番控訴。
瑟西叛逆之處還在於，她對人類富有同情心，繼而和一名受虐的年輕漁夫相知相惜。不忍凡人必有一死，她背地裡以巫術讓初戀情人成為海神。然而，這位新晉海神卻迷戀上神殿中美貌的海寧芙。受嫉妒驅使，瑟西又施法將情敵變成愛琴海中的恐怖海怪斯卡拉――這是連神也無法做到的事。
女巫身分曝光後，瑟西被駕著太陽馬車的父親流放到小島愛以亞。
在島上，她正式成為一名女巫，專心採集花草、調製藥水。她的室友是母獅、是狼，第一個情人則是輕浮佻達的信使神荷米斯，總在黑夜中來訪，在天亮前離去，偶爾留下奇妙的謎樣預言。
這豈不是生態女性主義者所能想像最愜意的生活嗎？
但命運三女神的意旨變幻莫測。也許是洋流的流路變換，開始有船隻漂進孤島愛以亞的淺灘。瑟西熱心招待蒙難的船員，然而，有一天，領頭的船員卻在享用餐宴後，強暴了她。
讀到這一節，我們才能把瑟西與她在希臘神話中的恐怖形象聯繫起來；在神話中，女巫瑟西這位倖存者施咒將來到島上的整船男人都變成了豬。《女巫瑟西》幫我們補完了這個恐怖形象背後的空白：作為性暴力倖存者，瑟西的魔法是對那暴力的復仇，用這些變成豬的施暴船員們的肉招待下一批圖謀不軌的不速之客。而奧迪修斯麾下的水手們的故事脈絡，就落在這條生生不息的肉品供應鏈之中。
當遭受性暴力的時候，瑟西想的是：「我終究只是個寧芙，在我們之中，這種事太正常了。」神甚至不能像凡人一樣精神解離，每一秒她都是清醒的。身為女神兼女巫，她大可以選擇遮蔽自己的小島，讓船隻無法近岸，但她沒有這麼做；她選擇了積極報復，只饒過那些態度虔敬的迷途者。
將女巫與女性主義者連結起來，放在大眾流行文化中已經不是新鮮事了。但《女巫瑟西》的獨特之處在於，米勒將古典故事以優雅的詩意重新縫綴成現代的型態，猶如書中了不起的克里特工匠代達羅斯送給瑟西的愛之贈禮――那架美麗的雪松織布機暗示著：女性可以在創造中尋求療癒。
瑟西的復仇裡暗示了受害者的能動性，她知道外來的救贖者不過是幻想。當奧德修斯來到小島，踏進瑟西的屋舍，馬上就注意到這架織布機，並為之讚嘆，想要描摹草圖，「我妻子一定很開心。」關心妻子的奧迪修斯對妻子的工作觀察入微，或許這也是為何潘妮洛普在求婚者盈門的情況下能夠等待奧迪修斯的歸返長達二十年。而在瑟西的愛以亞島上，「他躺在床上，身體敞開在我面前。這是我能修補的事物。」瑟西在奧德修斯身上同樣得到了溫暖和修復。如此平等雙向的關係，完全顛覆了史詩在英雄與女性題材上描繪。在小說中，作者透過瑟西也直截了當地表達了對荷馬作品的感想：
詩人大半時間都在貶低女人。好像我們不倒地嚶嚶哭泣，就算不上是好故事。
有趣的是，對話過盜火者普羅米修斯、親手接生過牛頭人身怪物米諾陶、為兒子對峙過戰爭女神雅典娜、擅於將男人變成豬的瑟西，最後的咒語是用來解除自己的神性，取消了自身與泰坦神族的血緣連結。猶如哪吒剔骨還父，瑟西拋棄了永生特權，完成她倖存者的賦權，成為凡人，去經歷人類有限的愛和恐懼、疼痛與安慰。
真正地活著。這是屬於女巫瑟西的英雄之旅。
《女巫瑟西》，作者／瑪德琳．米勒，譯者／章晉唯，寂寞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