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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評論

那雙眼睛裡的關鍵字:談亞爾攝影節L’engagement一展

以展覽鋪陳的角度來看,從位於地窖深處《謝芳珍》的獨白開始,越往上走關注的範圍愈益擴大,歷經迦納電子垃圾這種全球性的議題之後轉進人類精神層面的身分認同,再回歸於頂樓人類原初的《激情》,兩位台灣藝術家張君懿與王俊傑的作品恰好接頭銜尾地串起這個展覽。

  • 2024-08-09 12:14:00

文|陳文瑤
從六月下旬開始,原本多半是觀光客的亞爾古城,出現了一些氣質不太一樣的面孔。走在街頭巷弄,只覺得整座城都進入布展狀態:除了美術館、博物館等我們習以為常的展覽空間(比如亞爾博物館、雷阿杜美術館、LUMA Arles當代藝術實驗中心),諸多聲名遠播的景點如大主教宮、聖托菲爾修道院、梵谷療養院、蒙馬儒修道院、城裡各處的教堂,或是夏日花園這樣的開放場域等27個空間,都成為今年亞爾攝影節(Les Rencontres d’Arles)這41個展覽、46位策展人、196位藝術家、4200件作品的展場。

但是亞爾攝影節不只如此,作品類型雖然以攝影為大宗,亦有錄像、裝置、聲響的表現形式,古劇場的晚會、聽不完的講座、露天電影與紀錄片放映、攝影工作坊、攝影書市集、藝術家導覽,加上當地畫廊或展演空間自行策畫的會外展等等,從7月1日到9月29日將近3個月的時間裡,這座仍保留許多古羅馬遺址與中世紀建築風格的古城毫不吝惜把各式空間借給影像棲居(1)。

而在曼努埃爾・里維拉-奧爾蒂斯基金會(Manuel Rivera-Ortiz Foundation,以下簡稱MRO)(2)的展覽,則由策展人巴西雷提(Florent Basiletti )從今年攝影節的核心精神「表面之下」(Sous la surface)這條軸線延伸,秉持著基金會一貫的宗旨,聚焦於 L’engagement──這個在文學、藝術領域裡,經常指涉創作者對當代政治、社會議題的關注,但在這個展覽裡被賦予更多面向的關鍵字(3),企圖從移民、全球化與認同危機來探討其複雜性。其中,受邀參展的兩件台灣藝術家作品,無獨有偶地,正好是在MRO展場裡唯二的錄像裝置。
MRO展場入口MRO展場入口

張君懿的作品《謝芳珍》位於MRO這棟建築的地窖。進入地窖時,接著右轉進入一狹窄的通道,燈光轉暗,兩邊牆上成排的黑色喇叭傳出窸窣的人聲,那聲響流動在空氣中,細微、近乎絮語,很多人於是下意識靠近,側耳傾聽,隱約可辨識出諸如:「請讓我的夢想實現」、「讓我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我想要過無憂無慮的生活」等不同語言的輕聲祈求。通道很短,跨上一階便是地窖最深處的小空間,迎面而來的那面牆投影出一位女子的影像,髮量稀疏,看得出經歷歲月滄桑,她的頭倚著牆,眼神不知望向何方,眼睛一眨,閉上,隨著充滿空間的法語獨白,螢幕轉為漆黑,只投影出一句句中英對照的文字:

我需要說話

說話,

這是什麼意思

需要說話?

我跟誰說話

我不知道

什麼是說話

這在我心中的停頓

這種對生命中事件的關注

好獲取其中意義

並試著以一種最確切

最真實的方式回答

……

張君懿,《謝芳珍》,影音裝置,2015-2024年。張君懿,《謝芳珍》,影音裝置,2015-2024年。

外面通道的窸窸窣窣未曾間斷,但小空間裡「謝芳珍」的獨白壓倒性地衝擊耳膜與眼簾,伴以地窖獨有的幽暗沁涼、牆面的粗糙感,拉出一種與世隔絕的情境,專注聆聽半晌後,你會有種恍惚,以為自己進入了某個人的內心深處。

當中我更喜歡的,是站在內部空間與外在通道的交界處聆聽。在那個交界處,謝芳珍一個人的獨白與流連通道中多人的低語匯聚,融合交織,但其實遠稱不上勢均力敵。那種狀態轉換為畫面,就好比人聲嘈雜中,一盞聚光燈打在某個「謝芳珍」身上,對於旁觀的我而言,只有她的聲音聽來最真切──啊,確實是這樣的,那如同廟裡絡繹的人潮裡,祈求的願望或許相似,說話者的模樣或許無人知曉,然而每個人希望上達天聽的,始終是自己的聲音。

張君懿,《謝芳珍》,影音裝置,2015-2024年。張君懿,《謝芳珍》,影音裝置,2015-2024年。

張君懿,《謝芳珍》,影音裝置,2015-2024年。張君懿,《謝芳珍》,影音裝置,2015-2024年。

藝術家張君懿指出,連綿絮語交錯重疊後語意模糊,化為一張語音織成的意念之網,而殊異的個體退場,只留下持續向那個不在場的說話對象需索的話語,她用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比喻:「一如隔著一張白紙,以鉛筆來回塗畫一枚看不見的硬幣,反覆渴求某個未知的『祂者』,直至輪廓漸次分明,好承載亙古至今迎來的祈求。」循著這個指涉,我還體會到一種翻轉,即千千萬萬個懷抱如此希望的謝芳珍(包括觀者你我),正是在來來回回的踱步裡,漸漸地從芸芸眾生往內心深處去,這些話語,才終於找到那個能夠清晰聽見的對象──自己。

張君懿,《謝芳珍》,影音裝置,2015-2024年。張君懿,《謝芳珍》,影音裝置,2015-2024年。

相較於張君懿作品的極簡、內斂,王俊傑位於頂樓的三頻道影像裝置《激情》則透過各種挪用、充滿符碼的意象疊加,直接衝撞觀者:作品名稱讓人聯想到法國新浪潮電影先鋒高達(Jean-Luc Godard, 1930-2022)的《激情》;圖像風格有英國時尚鬼才麥昆(Alexander McQueen, 1969-2010)的情調;場景脫胎自德國電影導演法斯賓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 1945-1982)最後一部作品《霧港水手》(Querelle),一根根陽具以鐵鍊相連赤裸裸地矗立在碼頭,兩名水手之間的撩撥,在另一名水手偷窺的鏡頭下顯得更迷離蠱惑;而裡頭那位殺死水手的太空人哈爾(HAL),參照的是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 1928-1999)《2001太空漫遊》(2001:A Space Odyssey)裡那台以攝影鏡頭形象出現,控制著太空船並計畫性地殺死太空人的超級人工智慧電腦HAL 9000。

王俊傑 ,《激情》,錄像裝置,2017年。王俊傑 ,《激情》,錄像裝置,2017年。

王俊傑 ,《激情》,錄像裝置,2017年。王俊傑 ,《激情》,錄像裝置,2017年。

非線性的敘事、刻意放慢的節奏與劇場式的燈光替畫面添加了夢境般的不真實感,火紅逼人的黃昏與波光湧動的水,陽剛結實的男體與質地如瓊漿般流淌的血,熾熱難耐的感官慾望是激情,無法壓抑的不足與忌妒也是,激情的本質原是對自我的誠實,而死亡,與其說是激情的終結,不如說是它的頂點。對王俊傑而言,肉慾感官的激情指向藝術家創作的那股由內在迸發的動力。從這個角度來說,整件作品暗喻的何嘗不是藝術家與創作、作品以及環境之間錯綜複雜的寫照?如此也能說明何以藝術家選擇這些高辨識度的挪用:高達、麥昆、法賓斯達、庫柏力克,若說這幾位創作者不完全離經叛道,他們卻都以獨特的才情顛覆著我們對世界的理解。

王俊傑 ,《激情》,錄像裝置,2017年。王俊傑 ,《激情》,錄像裝置,2017年。

L’engagement一展是對卡米爾・樂帕奇(Camille Lepage, 1988-2014)的致敬。樂帕奇是位新聞攝影記者,2014年她成為MRO第一屆卓越大獎的得主,然而她卻沒有機會親自領獎,因為同年的5月12日,年僅26歲的她在中非共和國進行採訪時不幸遭到殺害。同樣在這個展場裡,還有塔德・柯瑪(Thaddé Comar)的How was your dream ? 一張張或戴口罩或防毒面具,遮住一眼或護目鏡的肖像,傳達藝術家對於2019年香港反送中抗議事件的擔憂。柳比薩·丹尼洛維奇(Ljubiša Danilovic)以與他同名同姓,在1906年搭乘名為喬治亞(Georgia)那艘船抵達紐約的19歲蒙特內哥羅(Montenegrin)青年為藍本,開啟一場虛實交錯的旅行,探討移民與流亡大歷史。義大利視覺藝術家吉多·加齊利(Guido Gazzilli)的Home is Home (Alle Alone)汲取羅馬神話中牧神的意象,是一則尋找棲身之所的影像寓言。調查記者艾納斯・阿雷梅尤・阿納斯(Anas Aremeyaw Anas)與新聞攝影記者文塔卡·查桑特(Muntaka Chasant)、班尼迪克特・庫爾茲(Bénédicte Kurzen)揭露大量來自歐美的電子垃圾如何進入迦納,帶來工作機會卻也衍生惡果。還有Collectif Advantage Austria、Collectif LesAssociés與Institute Contemporary(4)的16位藝術家以「信仰與存在」為題,從個人生命經驗與宗教信仰、異質文化、日常空間的碰撞探究身分認同,比如埃里・蒙費利耶(Elie Monferier)的《聖殿》(Sanctuaire)系列展現的超驗性,呼應了一場盧爾德(Lourdes)朝聖之旅;德拉莉・艾伊維(Delali Ayivi)重新詮釋芙烈達・卡蘿1943年《根》(Roots),以非裔歐洲人的身分探詢全球社會下的敘事與後殖民結構;而琪亞拉・達齊(Chiara Dazi)、索莉・齊亞倪(Soli Kiani)、約阿希姆・哈斯林格(Joachim Haslinger)、菲里普娜・謝弗(Philippine Schaefer)藉由表現身體的多樣性,強調其形象作為人類自我意識的載體如何應對現實世界。

艾納斯・阿雷梅尤・阿納斯、文塔卡·查桑特、班尼迪克特・庫爾茲,《迦納的電子垃圾:我們的電子廢棄物流向之路》(E-waste au Ghana : sur la route de nos déchets électroniques)。艾納斯・阿雷梅尤・阿納斯、文塔卡·查桑特、班尼迪克特・庫爾茲,《迦納的電子垃圾:我們的電子廢棄物流向之路》(E-waste au Ghana : sur la route de nos déchets électroniques)。

艾納斯・阿雷梅尤・阿納斯、文塔卡·查桑特、班尼迪克特・庫爾茲,《迦納的電子垃圾:我們的電子廢棄物流向之路》(E-waste au Ghana : sur la route de nos déchets électroniques)。艾納斯・阿雷梅尤・阿納斯、文塔卡·查桑特、班尼迪克特・庫爾茲,《迦納的電子垃圾:我們的電子廢棄物流向之路》(E-waste au Ghana : sur la route de nos déchets électroniques)。

琪亞拉・達齊、索莉・齊亞倪、約阿希姆・哈斯林格、菲里普娜・謝弗作品。琪亞拉・達齊、索莉・齊亞倪、約阿希姆・哈斯林格、菲里普娜・謝弗作品。埃里・蒙費利耶,《聖殿》。埃里・蒙費利耶,《聖殿》。

德拉莉・艾伊維對芙烈達・卡蘿《根》的再詮釋。德拉莉・艾伊維對芙烈達・卡蘿《根》的再詮釋。

以展覽鋪陳的角度來看,從位於地窖深處《謝芳珍》的獨白開始,越往上走關注的範圍愈益擴大,歷經迦納電子垃圾這種全球性的議題之後轉進人類精神層面的身分認同,再回歸於頂樓人類原初的《激情》,兩位台灣藝術家的作品恰好接頭銜尾地串起這個展覽。策展人巴西雷提說到,他非常喜歡張君懿作品中人聲的交融,而我們當然可以想像,正因為那些聲音都從單獨的個體口中發出,而有著他們的訴求;巴西雷提也說,當他注意到王俊傑那件作品時,就決定要讓他作為展覽的收尾:「這個展覽裡有十分沉重的議題,但透過這部關於激情的錄像,我想讓人們意識到L’engagement這件事情如何能夠是極為個人的展現,與慾望有關的行動,而且對我而言,它是真切、正向的行動。」他並不認為自己需要給L’engagement一個明確的定義,而是讓觀者看到與之有關的各種面向。

「深入表面之下,也就意味著跳脫窠臼」(Aller sous la surface, c’est aussi aller au-delà des clichés),亞爾藝術節總監克里斯多福・維斯納(Christoph Wiesner)這麼說。而在L’engagement一展我所看到的,是無論我們從這個字眼哪個意義切入:是承諾、約束、契約、責任,或對於某個行動、事件、議題的參與及積極介入,它都意味著,我們無法對世界視而不見。

______

(1)亞爾攝影節於1970年由亞爾攝影家路西揚・克雷格(Lucien Clergue)、作家米歇爾・圖尼埃(Michel Tournier)以及歷史學家/策展人尚-莫里斯・胡蓋特(Jean-Maurice Rouquette)發起,如今早已是知名的年度國際攝影盛會。
(2)曼努埃爾・里維拉-奧爾蒂斯基金會(官網:https://mrofoundation.org/)由紀實攝影家曼努埃爾・里維拉-奧爾蒂斯(Manuel Rivera-Ortiz, 1968-)於2010年創立。生於波多黎各的里維拉-奧爾蒂斯出身貧困,在11歲時被迫與母親分離而隨著父親到美國,當初他是因著父親的移工身分,有機會參加馬薩諸塞洲移民教育計畫夏令營而接觸攝影。源於這樣的人生經歷,其基金會的宗旨便是鼓勵、支持具有社會責任意識,關注、質疑現實中被忽視甚至遺忘的事物,替世界開拓新視野的攝影與紀錄片創作者。
(3)鑑於策展人對於L’engagement這個字眼的多義性,本文維持法文展覽名稱而不翻譯成中文。官網上英文版的展覽名稱為Commitment
(4)「信仰與存在」是MRO與ParisBerlin>fotogroup合作,由後者策劃的Fotohaus Arles單元,此次受邀參展的藝術家分別來自Collectif Advantage Austria、Collectif LesAssociés與Institute Contemporary三個團體。ParisBerlin>fotogroup是由策展人Christele Boget創立的非營利攝影聯盟,致力於推廣以巴黎-柏林為軸線,擴及整個歐洲的當代攝影。官網:https://www.fotoparisberli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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