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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藝文

《邪臨》──當家庭成為恐怖的起火點

近期的國產恐怖片(或許不限於恐怖片),若聚焦於家庭關係,總是在母親角色上大加著墨──難道這個社會投射於母職的想像,還不夠令人窒息嗎?而父親角色的缺席,從來不是什麼新鮮事,也許還能稱得上是一種寫實主義的表現

  • 2022-08-14 19:54:00

文|林賦思

雖然錯過了《咒》的院線映演,但身為恐怖驚悚片的熱愛者,我在這部電影上架串流平台後,幾乎第一時間就補了功課。看完後,除了微感失望,實在有些心情不吐不快:近期的國產恐怖片(或許不限於恐怖片),若聚焦於家庭關係,總是在母親角色上大加著墨──難道這個社會投射於母職的想像,還不夠令人窒息嗎?而父親角色的缺席,從來不是什麼新鮮事,也許還能稱得上是一種寫實主義的表現。但《咒》中的生理父親死於觸犯「大黑佛母」之禁忌:因為擅闖了家族奉祀女性邪神的禁忌隧道,當時他懷孕的女友則在洞口因下體流血而不支倒地──隱喻著陰道直通未知的恐怖;而片尾高潮處揭曉了邪神在紅布遮蓋下的真面目是個佈滿尖刺的黑暗窟窿。上述種種直截了當的女性性徵恐懼,比起所謂分擔詛咒的惡意,更讓我感到不適。比起「超自然恐怖」,「性別驚悚」標籤應該更適合本片。

受到滌淨精神污染的動機所驅使,我重讀了《邪臨》。澤村伊智這部日本HORROR小說大賞獲獎作,和《咒》同樣說的是被父系家傳詛咒所「眷顧」的家庭恐怖故事,其中作祟的妖怪也一樣擁有舶來品風味的名字:由「Bogeyman」訛誤轉譯出來的「魄魕魔」(原文為ぼぎわん)。但小說中的親職想像與源自家庭關係的恐怖設置,則和《咒》截然迥異。

首先,男主人公田原秀樹,絕非台灣影視劇中的缺席父親;相反地,作為故事開端的第一人稱敘事者,他無論在文本結構或劇情開展上都是最主要的角色──至少,他是最早遭遇「魄魕魔」的人。這妖怪曾在秀樹童年造訪外婆家,在門外逐一呼喚家人姓名,為他種下了恐怖的陰霾。妖怪嚴格遵循我們熟悉的吸血鬼傳說法則:現身造訪時,若未得到屋主的允許,就不得登堂入室;但「魄魕魔」能偽裝家人或親友的音色,甚至透過電話誘騙被纏擾者;並且,祂對田原一家執著異常,甚至能喊出秀樹尚未出生的女兒的名字。

在女兒知紗出生後,秀樹四處參拜神社佛閣,蒐集大量的護身符裝飾在家中。這乍看之下是相當詭異的行為,但在讀者眼裡,他保護家人的理由十分充分,何況他顯然參與了大量的育兒勞務,對女兒的愛遍佈字裡行間,幾乎到了令人生厭的程度──

在強調母職天性的文化中,我們天然地懷疑大聲疾呼父愛的父親。何況,即便秀樹就是敘事者本人,仍然遮掩不了他逼迫懷孕的妻子辭職、和驅魔少女建議他「回家,對太太和孩子好一點。」這些突兀刺眼的細節,彷彿聳立在森林裡的迴旋樓梯,或者出現在推理小說裡的那把槍──你知道遲早有人會扣下扳機。

雖然並非利用「敘述性詭計」成立的推理小說,但《邪臨》巧妙地利用了敘事者主觀鏡位的交替,讓真實故事逐漸從語言的粉飾中剝離出來。第一章末尾,敘事人物秀樹被「魄魕魔」殺死了,第二章的敘事工作由他的遺孀香奈接棒。於是,她揭露了迥異於前一章的秀樹形象:一個自私、專制、勢利眼、輕視家務勞動,會對妻女施加精神暴力甚至是肢體暴力的男性。他眼中的異象之始──護身符遭到邪靈破壞──實際真相是:獨力承擔育兒壓力的香奈,被迫臨時變更行程,在忙亂中發現丈夫自我陶醉印製的上班族奶爸名片,憤而失控剪碎了護身符。這便是扣下扳機的那聲槍響,讓讀者在駭然中又萌生幾分「我早就知道!」的愉悅。在發現秀樹是個不可靠的敘事者的同時,我們對於香奈看似坦誠的敘述,自不免也心存疑竇。

比起父親,母親受到的親職審查標準絕對是更加嚴苛的。於是我們輕易能讀出,香奈那些如魯迅所言「夾在字縫裡的」不稱職:她對前來幫忙看顧知紗、讓自己能外出工作的靈異撰稿人和驅魔者並沒有多少感謝之情(意味深長的是,這對情侶被作者設置為無法生育的人);她並不在意女兒為什麼吃得少,也不會因應幼兒的口味改變料理內容;她不關心玩什麼遊戲能讓女兒開心,甚至常以女兒怕生為理由,拒絕參加與其他父母往來的社交活動。

「妖怪、幽靈這些東西,通常都會乘虛而入。」業餘驅魔人口中的虛空,指涉的是家人之間的人際鴻溝。而書中為「魄魕魔」提供的民俗學溯源,關鍵字也是「家庭」與「言外之意」。妖怪原本被用來解釋貧瘠農村的殺童習俗,比起棄置幼童以減少家族負擔,像「被妖怪帶到山上」或者「神隱」這樣的說法大大減輕了當事人的罪咎感。傳說中的妖魔棲息地如今掘出了溫泉,在介紹這個觀光點時,說明牌上隱諱地以「自給自足」來掩飾當地農作產量並不足眾人果腹的冷澈現實。但小說中「魄魕魔」卻又是確切存在的,妖物的發端,在此成了銜尾蛇般的無盡循環:終究是棄置孩童的殘酷手段引來了邪惡,抑或棄置幼童是對山中原生惡靈的獻祭?小說並沒有給出定論。而我們能讀出的是:虛空或者鴻溝,不僅出現在親人之間,也橫亙於言說與現實之間──是這些縫隙,容許了妖怪的介入。

擊退妖怪後,比起付出生命代價的施虐者秀樹,只是略顯失職的母親香奈,在書末仍能健康地與女兒重返日常。歷經對親職的再檢視之後,作者選擇對母職的嚴厲標準重新校正,加上第一章中呈現的諷刺式反思,幾乎令人(我)難以想像,這是一本出自男性之手的小說作品──個人認為,這是相當高的評價。


《邪臨》,作者/澤村伊智,譯者/徐屹,台灣角川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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