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7-03-14 16:00:00
在夜晚來到十鼓園區，空氣中洋溢著神祕而閃爍的氛圍；黑夜蝕去白日熟悉的顏色，而燈光的點綴同時也為園區帶來一抹迷幻色彩，舊式糖廠建築彷彿化生為幻境中的迷宮，讓人穿梭其間而目眩神迷。
數公尺高的幾座糖箱佇立於舊糖廠建築的二樓空間之中，藝術家張君懿的作品《糖衣#1》、《糖衣#2》便座落其中。 我才剛進入二樓，即被那高聳略帶點鏽蝕的鐵皮空間、從天空垂掛下來的巨大帷幔、以及漂浮於空中的麻布燈籠所震懾，在這裡人顯得好渺小，而那些蟄伏於其間的大型鐵製糖箱及機件，就像沉睡的巨獸一般，悄悄地吐納著時光的氣息。
沿著鐵製的階梯拾級而上，進入糖箱之中，《糖衣#1》影像裝置便於其中運行幻化。 在巨大的幽暗空間之中，變幻無窮的畫面巧妙地利用了糖箱漏斗狀的空間，觀者站在上方的平台向下凝望，整個空間收束於糖箱底部的幻境之中，彷彿俯看著深井中的神祕，又像是實驗人員透過顯微鏡觀察未知世界的有機運化。在畫面之中，我們可以看到本來抽象、綺麗的萬花筒式幾何圖案漸漸收束凝聚成皺縮成團的糖衣，接著糖衣便像花朵綻放般悄然展開，而當展開至極致時，那神秘、關鍵、而令人期待的糖果便閃現其中，彷彿從天而降的靈感、送子鳥啣來的寶寶。 接著，糖衣便又像是漸漸合起的羽翅般，溫柔地將那甜美的「核」包覆起來，回到我們所熟悉的完形糖果樣貌。 如此周而復始，不同的糖果依循著規則相似的有機進程幻化演進。
這讓我想到能量的運行，在一開始，抽象的萬花筒圖紋旋轉、運行，宛若宇宙中的無形能量，而當能量漸漸匯聚之後，便形成一團有機的初始物，而這個初始物開始延展、擴張，當準備好的時候，那關鍵之核便現形，而當那現形的奇蹟在轉瞬間被目睹後，那保護的外層便又開始收束，形成最終人們所熟悉的完全型態。 而那終極的真實、關鍵之蕊，則安睡於外殼的包覆之中。在許多生命的事件之中，若我們能夠從一個更高的觀點俯瞰，便可以看到類似的模式在運行，無形的「勢」漸漸凝縮成有形的事件，而隨著事件的鋪排、與擴張，那最終的核心意義便會示現，最終再被覆蓋成一個完整成熟的「形」。同時這也讓我想到女性的子宮。 每個月彷彿潮汐一般，氣血能量(無形)慢慢向胞宮匯聚，子宮內壁(有形)開始增厚，當累積到達了一個成熟的時機，便能讓受精卵(關鍵之核)著床，形成一個完整的受孕。
而「靈感」形成的過程，不也和《糖衣#1》極其相似嗎？ 一開始可能始於一份情感、一個靈光乍現，或像村上春樹所說的，輕輕降落在手上的什麼，而隨著藝術家、作家、音樂家等創作者開始以有形的方式將那一份靈感捕捉下來，這個能量便會匯聚開始生長，而當作品趨近完整之時，那核心意義便會顯現出來，但同時也被包覆進作品之中。 而當觀者、讀者，進入該作品之時，就像打開糖果包裝一般，品嚐到包裹於其中的靈感、精髓。
而在《糖衣#2》之中，數座糖箱連結在一起，形成一間間各自獨立卻又彼此相連的房間。 入口頭兩間房間以暗粉紅色為基底，糖衣影像在牆面上靜靜地滑行，並反射在和影像裝置等高的鏡面上，像是諭示著即將來臨、展開的什麼。 安靜、平面、重覆的影像之中蘊含著難以言喻的詭譎，尤其是情人糖包裝上的「DO YOU LOVE ME ?」字樣，就像是懸浮在空氣中，由無法化解的情思所形成的無解執念一般。接著進入的四間房間牆面上，布滿整面牆面的糖衣萬花筒圖樣投影正在放射、旋轉抑或收束，盛大的嘉年華於焉展開，而透過鋪排於其餘牆面以及天花板的鏡面反射，再加上充滿神秘調性的音樂波動於一個個空間之中，身處其中的人，感覺就像是被吞噬進糖衣圖樣所構成的幻象結界、被吸收進一個變幻無常的異界迷宮之中似的。 而腳底下鏤空的鐵網以及從下而上投射的地燈，亦予人一種「並非踏在真實地面」的奇妙感受。在出口的兩間房間，又回到了和入口兩間房間相同的基調，就像一篇完整的樂章，序曲和結尾相呼應、fade in與fade out，使人不會措手不及，在離開之際讓剛剛於迷離幻境中波動不已的內心，回歸穩定安實，卻同時也留下一抹餘波盪漾。
而當身處於糖衣萬花筒所形成的迷離空間之中時，會有一種好像自己就要這樣被那不斷收束的波紋吸納進去的感覺，彷彿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化為這波動的一部分似的。 而其中蘊含著一種情感上的矛盾：似乎既想這樣沉浸於這巨大、無所不包的能量場之中，但卻又感到抗拒── 若是放下心中最後一絲的抵抗，或許真的會這樣被吞噬進去也說不定、或許就再也出不來了，就像是村上春樹在《1Q84》裡提到的那座出口消失的「貓之村」一般。這讓我想到，在人的生命之中，或許也存在著許多像這樣的結界，太過於幻美強烈、使人目眩神迷，撥擾著人心深處的欲念情感，讓人不禁深深耽溺於其中。 例如各式各樣的上癮症── 金錢名利、影視娛樂、聲色犬馬，這一切就像是糖果一般，嚐起來極端甜美、可以獲得立即的享受與滿足，但也讓人漸漸上癮、無法自拔；而當人沉溺於其中時，他所耽溺的事物、抑或情感，就像是生命力旺盛的藤蔓一般，漸漸盤據包覆心房，占據一切意識的視野。《道德經》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或許正是在提示，當感官意念為五光十色填滿之時，人們也就愈發地難以看見真實、照見生命本真。 亦如柏拉圖洞穴理論中的人們，一不小心，便把牆面上的火光投影當成了全世界，將虛幻視作真實。
這也讓我想到佛家「輪迴」的概念，接連不斷、反覆無常、永不止息的糖衣萬花筒圖樣，就像是人在輪迴之中所不斷經歷遭遇到的情境、情感，一世又一世、一回又一回，同樣的課題變幻成不同的圖樣，時而膨脹擴張，時而收束內縮，時而旋轉、時而分裂，情感的漩渦讓人分不清真實與虛幻的邊界。 我們不斷地經歷、不斷地反復，不斷地耽溺、不斷地掙扎，而當看清、放下、超越之際，便進入下一層幻象；而當通過一個又一個結界，最終到達出口之際，真實的世界方才了然擴展於眼前。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切入，這一間間蘊含著豐沛能量、變幻無窮的空間，或許也可以被視作宇宙中無所不包的能量場，若是我們能放下心中那一個堅持「我與萬物分離」的抗拒感，放鬆、臣服，便能夠進入其中、隨著能量的波動運行造化，像是把一杯水倒回海洋那樣，融合於其中、無所不在。仔細想想，身處於糖衣影像中的我們，不就成了被包覆的「糖果」本身了嗎？ 而讓我們再拉遠一點距離來看，誰能猜想得到，在這巨大老舊的鐵製糖箱內部，正有著如此奇妙的運化在進行著呢？ 這豈不像是蝴蝶的蛹，外觀雖不起眼，但內部卻有著奇妙的蛻變正在發生。
在糖衣這一系列作品之中，巧妙地運用了糖衣這個元素，變化出紛華奇幻的動態圖樣，並結合了糖箱的內部結構，創造出了讓人嘆為觀止的迷幻空間。 而當沉浸在作品本身奇妙詭譎的力場之中時，卻也自然而然地勾起了想要一探究竟的強烈好奇心── 在這幻化無常的糖衣嘉年華背後，究竟隱含著什麼樣的意涵？
在那五彩繽紛的糖衣之下，究竟包裹著怎麼樣的「核」呢？
（作品圖片由藝術家張君懿提供）
張君懿《糖衣#1》、《糖衣#2》常設展
地點：台南十鼓仁糖文創園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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