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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藝文

兩手空空,萬物皆我所有──《空笑夢》的空與有

人生如戲,人則如偶。每人背後或許都有一雙神手,祂們承載你、擺弄你、搖撼你、拉拔你……但這不代表人類就是無法作主的木偶。正如書中的技藝「空中追風」、「靜觀出神」,無偶也能演,戲偶亦能自動。「兩手空空,萬物皆為我有。」小說裡提到的演師心法,恰能詮釋全書的人生觀。

  • 2022-10-25 07:11:00

文︱右京

邱祖胤的小說《空笑夢》,以布袋戲演師簡天闊波濤起伏的一生為箭,貫穿日治到民國時期的歷史舞臺,呈現一齣驚世好戲。

書中以十六位和布袋戲有關的人物事傳構成,如青瞑師、鴉片師、塌鼻師、蘭生、寶珠等,各有各的不幸。但正是這樣多舛的運途,也成就各自的輝煌。俄國文豪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開場白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層出不窮的不幸,儘管從人生命中攫奪了諸多事物,卻也造就了他們的輝煌。

命運之手搬演著名為「人」的戲偶,奪取卻也給予。在時代變局和個人性格影響下,書中人物都各自「空」了什麼,卻又因此「有」了什麼。


時代變局中人事起落,由滿而空

主角簡天闊從小生活在掌中劇團黃金樓,母親是黃金樓的頭手(主演),磨練出主角在生活和表演時的氣魄;外公「金狗師」對布袋戲秉持虔誠的信念,也常在主角遇到瓶頸時給予提點。耳濡目染之下,簡天闊的技術日就月將,五歲就在廟會抱持略帶鬧著玩的心情演出布袋戲,竟也有板有眼,贏來「囝仔師」之名,日後更是突飛猛進,在日本人統治台灣、禁絕布袋戲之時,仍與日本藝術家片山佳治切磋掌中戲藝術,共同改革新戲碼。

然而好景不常,正如《易經.豐卦》所言:「日中則昃,月盈則食。」簡天闊的運勢盛極而衰,竟在公演時遭歹徒劫持,慘遭毒打,戳瞎雙目!從掌中戲名人變成盲丐,流落街頭,名聲、技藝、健康、家庭、事業一夕成空。之後國民政府來台,他又因「與共產黨人勾結」的冤獄受囚五年。出獄後顛沛流離,尋覓當初的摯愛之人,可惜一切都已惘然……

然而這樣的成空,也讓簡天闊大破大立,朝著「青瞑師」之路邁進,多年之後成一代宗師。

 

逆境中拋卻執念,由空轉有

一切成空、大破大立後,他擁有了什麼?首先,是從時間與心情的枷鎖中解放:

看不見之後,我的日子過得特別慢,也過得特別快。慢是因為不想記起太多事,甚至不知今夕何夕,今日何日,日子也就過得渾渾噩噩,不似過去靠著演戲酬神,藉著神明的生日來算計日子;快是因為,當你領悟到,過去的快意恩仇,福禍相依,隨便掐指一算,都是好幾個年頭之前的事,頓覺逝者如斯……

他的生命開始有了自己的步調,而非隨著表演行程而活,心也逐漸不隨境轉,恩仇福禍等昨日種種快速流逝。失明之初,他還發誓要將害他的人一網打盡,經過多年歷練,恩仇盡泯,不在意真兇,也不在意心心念念想得到的祕笈。人生的戲碼,因失明而開拓了更多的可能。

其次,他放掉了傲心,真正貼近掌中戲本身。原本他狂傲自大,心中無視觀眾、無視神明;失明之後,他才終於明白自己過往的褊狹:

看不見以前,我又何曾真的用心看戲、聽戲?我總是急著將自己所學所想搬上戲台,總是覺得自己才最了不起,然後等著台下傳來的掌聲、叫好聲,享受這喝醉酒一般飄飄然的滋味……自從懂得靜下心來看戲,我就單純只是個看戲的人……比起演戲人的瘋、狂、爭、霸,無止無休計較,無止盡的貪嗔痴怒……卻又何苦來哉?

在顛沛過程中,他學會了用心「看」戲,學會從觀眾的角度賞戲,也反省自己在失明前演了這麼多戲,可有心存敬意?書中的布袋戲世家葉家父子說戲該演給神看,神不看,人看也無用。這並非要迷信於哪位神祇(書中後來也提到,掌中劇團有的供奉西秦王爺,有的供奉田都元帥),更表達出一種對應人之外、無形事物的謙卑態度。

我想用一個單字來描述這種態度:Surrender。這個字若僅僅譯成「臣服」或許看來卑微,但其原意更有著順天知命的況味:與更廣大的事物連結,放下個人的執念後,也就有了天地與蒼生。

人生的困厄,使簡天闊經歷虛無,之後有了自已的步調和臣服。其他人物不也是如此?作者刻劃了許多令人肅然起敬的大師,也提到他們如何戰勝人生的逆境:「黑狗師」自幼寄人籬下,淚往肚裡吞,也得不到最愛的女人,卻在戲偶上寄託感情,以全身演戲、人偶合一;「鴉片師」受祖輩抽鴉片的污名所苦,求取功名時又面臨甲午變局,但他在掌中劇領域出人頭地,更在恩師指點下勘破心魔,坦然以「鴉片」為名號;「塌鼻師」表演才華較晚開竅,被嚴父責打,離家出走,卻也促成他找出與神明相處的自在之道;「瘸手師」在禁戲期間遭日警砍掉慣用的左臂,可是殘而不廢,重振旗鼓,還教導同樣殘疾的主角「不管演不演戲,總要先把自己活得像一個人,不能活得像個死人」。上天的奪取,往往另有賦予的深意。

 

每人背後都有一雙神手

簡天闊身邊常出現一尊有自主意識的戲偶花童,陪主角一同奮鬥。最後在主角終於成為人生的主人後,花童前來道別,讚許主角並讓他明白,戲偶能有如此的力量與志氣,說得好像簡天闊才是戲偶。臨別時,花童自稱泉州梁炳麟――正是傳說中布袋戲的祖師爺。

讀及此處,我不禁想著人生如戲,人則如偶。每人背後或許都有一雙神手,祂們承載你、擺弄你、搖撼你、拉拔你……但這不代表人類就是無法作主的木偶。正如書中的技藝「空中追風」、「靜觀出神」,無偶也能演,戲偶亦能自動。如果人生再沒有什麼可看,或許也就意味著名為人類的戲偶已經就被師傅放下了。

「兩手空空,萬物皆為我有。」黃金樓的這句演出心法,恰能詮釋全書的人生觀。在人生的戲碼,我們無法幸福美滿,卻能在空無之中追風,在靜觀之中出神,在一次次的缺憾中,找到演活自己的方式,不辜負背後那雙神手的搭棚演出。


《空笑夢》,邱祖胤,遠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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